敖夜目瞪口呆地看着大摇大摆进门来的黄衫少年。
少年一头虎黄色的半长发,被当中一缕黑发分开,衣衫解了一边,裸露着半边肩臂,袖子扎在腰带里,赤着一双干净的脚丫子,分明村中顽童的模样。
“小虎哥,你回来啦!”水生看到他,黯淡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神采。
狴犴点点头,老神在在地伸手摸摸水生的小脑袋瓜子,又向唐小棠打招呼:“小棠姐姐~”
敖夜敌意地看着他,狴犴反而很亲切地冲他挥挥手:“你也是龙,我也是龙,咱们还算是亲戚呢,来,叫一声叔叔听听?”
唐小棠一脸哭笑不得,狴犴叫自己姐姐,又让敖夜叫他叔叔,自己还不白占人家便宜,和龙王兄弟平辈论交了?忙打岔:“狴犴,别闹,他心情不好,一会儿跟你打起来吵醒了里面睡着的人。”
狴犴伸长脖子朝里面看:“水生,你奶奶生病了?”
水生老实地回答:“奶奶刚才洗碗的时候摔折了胳膊、哎哟!”脑袋上立刻挨了一巴掌,只听狴犴大叫起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要多帮你奶奶做事,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她下个月初六就满八十了,还做得动那些粗活吗!”
唐小棠没来得及制止他的大吼大叫,里间的老妪已经被听到了,沙哑着嗓子问:“水生崽,又是谁来了?”
水生双手捂着被打疼的脑袋,朝里回应:“是小虎哥来了。”
狴犴看了看通往里间的门,舔了一圈嘴唇,扯了扯唐小棠的衣摆:“小棠姐姐有帽子么,借我一顶?”
帽子?唐小棠对他的请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自从上次去薄山遇上冰窟,她就把冬天的装备也囤进了封印,这会儿取出一顶滑雪帽借给他,狴犴谢过,用帽子将脑袋包的严严实实,撩开帘子进去探病了。
老妪一手打着夹板,躺在床上轻轻咳嗽着,狴犴慢慢放下帘子,一步步朝她走去。
“你就是水生崽常提到的小虎?”老妪慈祥地招招手,“我们家水生崽蒙你关照了,来,过来坐,吃花生糖吗?”
狴犴却不靠太近,离床还有几步远就停了,静静地看着老人。
老妪眯着眼努力看他,浑浊的眼中少年的模样十分模糊。
“我……一直都想来探望你……”狴犴像是在害怕什么一般,左脚向后退了半步,微微垂下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你……”
老妪的眼忽然睁大了一下,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不顾手臂上有伤,挣扎着坐了起来:“你……你能走近一点吗?头……头抬起来……让我看看,行吗?”
狴犴却摇了摇头:“你好好休息,我……我先走了……”
“等等!”老妪忙要翻身下床,匆忙间套不上鞋子,险些又摔一跤,狴犴闪电般冲回去将她抱住,然后用肩将人扛回床上,老人一手使不上劲,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累得他满头大汗。
然而两人都没有出声叫外间堂屋里的人进来帮忙的意思。
狴犴替老人重新盖上被子,脸上忽然被一只粗糙的手掌抚过,动作不由得停了。
老妪手是颤抖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你……”
狴犴猝然避开她的手,转身就往外跑。
“别走!”
老妪近乎哀求地道:“别走……”
狴犴伸向帘子的手顿了顿,飞快地说了句“我会再来的”,就跑了出去。
狴犴离开不到一个月就又回了女几山,以人类的寿命来说也不算长,更别说他已经三千多岁了,这么频繁地回到同一个地方,里头的原因的确有些耐人寻味。
而且唐小棠迟到了半个多月,他似乎也没有很生气,接过小悦准备好的海洋之萃后,也并不立刻动身去找狻猊,而是和他们一同在湖边住了下来,白天去水生家帮着照顾他奶奶,劈柴生火,做饭煨药,什么都做,就是不肯再近里屋,水生和唐小棠端着药碗进去给老人喂药,他就在门边站着,神色复杂地看着。
老妪想方设法和他说话,他却惜字如金,只舍得说一两个音节,要么是嗯,要么是哦,半点建设性也没有。
而另一边,敖夜和辞霜也在冷战——准确说,是敖夜在单方面采取冷高压,辞霜多次试图和他搭话,都被当成透明人无视。
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就算是唐小棠也没法再依靠慢反应来悠哉度日,旁敲侧击地,总想问出点什么。
“小白龙~”唐小棠举着一束山花伸到他面前,“还生气呢?辞霜将军采给你的花。”
敖夜一脸“全世界人都欠我钱”的表情坐在湖滩上,头也不回地拨开花束:“他会不知道我对花粉过敏?”
唐小棠帮歪了忙,吐吐舌头,把花扔开,在他旁边坐下,寻思着怎样切入主题比较委婉,敖夜却开门见山地道:“你不用劝了,他只要一天不认错,我一天不会原谅他。”
“哎呀,你这脾气怎么跟牛似的,谁小时候不被长辈打两下骂几句?辞霜将军一定是以前对你太好太温柔了,都没打过你,看把你娇惯的。”
敖夜哼了一声,脸上似乎有些笑意,浅色的瞳仁中倒映着湖光山色,说:“谁说的?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又贪玩,常找借口逃课,也不爱练功,挨巴掌跟吃饭似的,早就习惯了。”
唐小棠不解了:“那你到底在气什么?我看他好几次找你说话,你理都不理,他就是想认错道歉你也没给机会不是?”
敖夜摇头,道:“他是不是真想道歉,我是感觉得出来的。——算了,他不会认错的,他压根没觉得自己错了,你也别白费功夫了,东西已经给狴犴了,为什么还不走?”
唐小棠无奈地耸耸肩:“不能走啊,得等他带我去找其他人呢,崆峒印的碎片除了被师姐抢走的那一块外,还差狻猊、负屃和螭吻三个人的没拿到,狴犴常在兄弟间跑动,有他带着,会省很多事。”
敖夜点点头,也不多问。
唐小棠到东海求助的时候,把事情的始末对敖广大概说了一说,辞霜在旁边,倒是听了去,而敖夜那时候回南海探望父母去了,只知道唐小棠是为了朱槿在东奔西走,更多的,辞霜让他别多问,大概也是怕唐小棠会难过。
“如果……”
敖夜欲言又止,唐小棠捡了片石头往湖里一扔,咚咚咚漂了三下:“说呗。”
“如果你喜欢上一个人,但你们不合适,地位差太多,你怎么想?”
唐小棠扑哧一声就笑了:“矮油,这哪里是如果,这不就是我和老师的关系么。”
敖夜“哎”地一惊,然后忙摆手:“对不住!问了不该问的东西。”
“也没什么的,”唐小棠笑着去拔地上的草,“老师倒没有嫌弃我,是我不想拖累他,你想,我就能活几十年,他可还有几千几万年呢,在一起的时候越快乐,分开的时候就越痛苦,他还活着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纠结,又想他也喜欢我,又怕他也喜欢我,唉,现在想想真是庸人自扰啊。”
敖夜的眉心不经意地皱了皱。
“这并不算庸人自扰。”狴犴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山坡上,肩膀倚着树干。
他将唐小棠的滑雪帽抓在手里揉来揉去,语气听似平静:“当你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会突然变得非常勇敢,觉得世上一切都是可以克服的,年龄、性别、贫穷、疾病、世俗观念、甚至人生态度的差异,在爱的面前都不堪一击。”
唐小棠有点惊讶地看着这个还没自己高的小孩儿,与外表不符的成熟沧桑写在他稚嫩的脸庞上,令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好像此刻站在那儿的不是狴犴,而是别的什么人,某个经历了一生的蹉跎后,回味起来倍感唏嘘的老人。
狴犴捏着滑雪帽上的绒球,也不看他们,径自说道:“爱的热度能维持多久呢?一年?十年?五十年?你们最后终归要面对现实,当年横在你们之间的沟壑,老来会千百倍地还击你们当年的轻视,到那时你们就会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选择了这么不适合自己的伴侣。”
“我不这么认为,”敖夜严肃地反驳,听起来似乎有点生气,“只要一直爱下去,勇气就会一直在,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
狴犴反问:“那是你,你想过对方吗?”
敖夜瞬间就哑了。
“你是什么都不怕,你能保证他也什么都不怕吗?”狴犴将滑雪帽重新带回去遮严实,然后转身,“你还太小了,有些东西没经历过,你根本就不懂。——辞霜将军叫你们去吃饭。”
吃过晚饭后,唐小棠又去找狴犴,用的……咳咳还是白天那束花。
但是狴犴也面无表情地推了回来:“对不起,我花粉过敏。”
唐小棠:“……”
狴犴又说:“你能帮我送去给水生的奶奶吗?”
唐小棠惭愧了:“我错了,我重新去拔一点!拿这种花去看望病人简直是找揍的。”
重新拔了一束新鲜的野花后,唐小棠跟着狴犴下山去,这时天已经黑了大半,山脚下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水生正蹲在院子里洗碗,堂屋里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在穿堂风中不住地颤抖。
“你奶奶晚饭吃了多少?”狴犴问。
水生用手指在碗里划拉了一道,示意只吃了小半碗,狴犴极轻地叹了口气。
水生用胳膊蹭了蹭发痒的脸颊,说:“小虎哥,你大热天的为什么一定要带帽子?当心捂出痱子来。”
狴犴翻个白眼:“我乐意,长痱子我也乐意。”
水生吐吐舌头,将洗好的碗装进盆里,端起来就要进厨房,主屋里却突然传来咣当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碰倒了。
三人同时色变,一起冲进堂屋,带起的风令桌上的灯火猛地一摇,几乎就要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