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五哥,你不能这么做,人都有犯错的时候,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狴犴仰头大声说。
香阁中,本该跟着颍阳公主出去散心的狻猊正坐在盖板上方的柜子上,他浑身是血,脸上也沾了不少,不知是他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被他搬过来的箱子上都印着血的掌印,触目惊心。
狴犴努力说服他:“我知道你不是存心的,别放任自己堕落!勇敢一点,五哥,你一点也不懦弱!”
狻猊发出一声比哭还难听的笑声,说:“都跟你说了,你五哥已经死了,我不是他,别指望我会想他一样心软放过你。都怪你太多事了,擅自闯进我梦里,又找到了这里,看了不该看的东西,我也留不得你。”
“你只是杀了个人而已,人冲动时候是可能会做出愚蠢的事来,任何人都不能免俗,但这不意味着你罪无可恕,”狴犴拍着木盖板叫道,“我不是来制裁你的,我是你弟弟啊!我是来帮你的,难道你连我都不相信了吗?”
狻猊哼了一声,轻蔑地道:“弟弟?弟弟又如何?你根本一点忙也帮不上,否则又怎么会有我的出现?这世上所有人都是自私的,都只为自己着想,你怎么可能会帮我,你是狴犴,是正义公平的使者,伏羲大帝钦点的执法者,你会为了我徇私?呵呵,别笑人了。”
狴犴眉心深皱,额头狠狠撞在粗糙的墙壁上。
“而且你错了,我并不只杀了一个人,我已经杀了无数的人,无数……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他的话令密室里的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唐小棠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狻猊落寞地坐在飘飞的尘埃中,两眼茫然地失焦:“为什么要杀人?因为他们该死啊,他们一个个……都想抢走属于我的东西,明明只是……只是凡人而已,寿命须臾即逝,却有着连我也没有的力量,能做连我都做不到的事。”
辞霜马上反应过来了:“你杀的是公主的男宠?”
狻猊冷笑:“男宠?什么是男宠?不过是些蝼蚁,杀也杀不尽,前仆后继地,都想要拆散我和宝菡。蝼蚁啊,蝼蚁……虽说是蝼蚁,却能令千里之堤毁于一旦,我和宝菡认识了足有六百年,我救了她的命,还分了一半的修为助她成仙,那些蝼蚁有谁真正为她做过什么?不过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轻易地把我踩在了脚下。”
“开始我以为她只是贪图新鲜,时间久了会知道我的好,会回到我身边……”
一双满是血和灰土的手猛地捂住了脸,狻猊坐在柜子上失声痛哭,哭声是那么心寒、那么愤怒、那么绝望,每一声都好像重锤敲打在听者的心房上,仿佛能切身感受到那种悲恸之情。
他在哭自己的牺牲付诸东流。
他在哭爱人的背叛和不知悔改。
泪水和着他手中的泥和血,一股股流下,压抑了几百年的悲伤此刻如决堤的洪水的一般汹涌,每一声呜咽都仿佛是陷阱中的困兽濒死的哀嚎。
“五哥……”狴犴心里格外不是滋味,连安慰也无从下手。
一直哭了很久,狻猊才逐渐止住了泪水,麻木了似的呆坐在那儿。
狴犴揉了揉鼻子,瓮声道:“算了,五哥,别再去想了,我这次来就是想治好你的病,再带你离开,你们不能再在一起了,这样下去对你们俩谁都不好。”
“算了?凭什么算了?”狻猊一听这两个字就勃然大怒,“你搞错了吧,我不是你五哥,我不是那个凡事都只会用算了来自我催眠的无能笨蛋!他不敢做的事,不敢报的仇,我要一笔一笔讨回来,哪怕最后只有死路一条我也不在乎!”
“说的太好了。”
地下,唐小棠扯了扯狴犴的袍子,示意他让开,狴犴捏着鼻子爬下来,唐小棠往上爬了几步,在梯蹬上坐下,说:“遇到事情只会逃避,被欺负了也不会还手的根本不是圣人,而是懦夫!”
狻猊哼哼笑了笑,问:“你是谁?”
“一个曾经和你一样,因为不敢不愿意反抗,而被情敌虐得遍体鳞伤的人。”唐小棠回答。
狻猊默了默,语出惊人:“你不是人类,你手里有神器?”
唐小棠摆了摆手,让那两人不要动,自己心念一转,凭借崆峒印的力量逃出密室,站在了狻猊的面前。
“崆峒印……原来如此。”狻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表情麻木无生气。
“神器托生的少女,你既然说自己曾经是和我一样的人,那你有何见教呢?”
唐小棠在他对面的一口箱子上坐下:“不敢,我只是个胆小鬼,因为自己的无知害死了喜欢的人,现在正在赎罪的路上。你和我不一样,你是个勇敢的人,你之所以为出现,原本是为了保护狻猊,对吧?”
面前的人不言不语,一边眉头挑了挑。
唐小棠继续说:“你想保护他不被别人欺负,想帮他抢回自己的妻子,但狻猊总是说算了,你一片真心喂了狗,一气之下干脆取而代之,把不看不顺眼的人都抓来虐杀至死,你以为这样颍阳公主就会回心转意,回到你身边。”
“但人类这种生物啊,就是那么顽强,明知道进了公主府不会有好下场,还是会有不怕死的人为了荣华富贵甘于冒险,你根本杀也杀不完。”
狻猊眼神阴冷,说:“是的,所以我恨他们,恨他们不识趣,没有他们勾引宝菡,她就不会忘恩负义地弃我而去。”
唐小棠反而笑了:“是哦是哦,他们真可恶,一个巴掌都能拍得响,真是了不起呢。”
狻猊马上一瞪眼,怒问:“你什么意思?”
唐小棠无辜地一摊手,俏皮地笑笑:“字面意思啊,勾引这档子事儿啊,没有回应是不能成立的,如果颍阳公主的心还在你这里,那么谁勾引她都是没用的,反之她的心早就飞了的话,没人勾引她她也会自己去勾引别——”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截断了她的话,密室里的两个人顿时疯了,吼叫着拼命去撞头顶上的盖板。
“宝菡是爱我的,是因为那些无耻的人类勾引了她,她才会背叛我,”狻猊下手毫不留情,打得唐小棠嘴角流血,脑袋里嗡嗡直响,“你什么也不知道,根本没有资格说她!”
唐小棠被打得摔到地上,却依然倔强地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他:“变心就是变心,出轨就是出轨,没有辩解的余地。我还以为你是勇者,没想到你比狻猊还要懦弱,连这一点都不敢承认,你根本拯救不了他,反而在害他。”
狻猊怒火中烧,还要再动手打她,唐小棠已经有了防备,原地一闪消失,落到了远处的另一堆箱子上,继续火上浇油:“你粗暴的处理方式只是想掩盖心中的恐慌,你拒不承认你们之间的爱情已经死了的事实,除了那些修为,你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感情的纽带了,真正的狻猊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你不相信,你固执地想要挽回,失败以后更加固执,除了杀人,你已经找不到让自己获得安宁的方法。”
狻猊大吼一声,追着她到处跑,唐小棠靠着崆峒印的神力时隐时现,一会儿在这儿一会儿在那儿,狻猊再也碰不到她的一片衣角,只能愤怒地不断咆哮:“住口!住口!”
“如果不是你把狻猊的真心囚禁起来,他说不定已经和颍阳公主分开了,”唐小棠移动得越来越快,看得狻猊眼花缭乱,“你除了延长他的痛苦,延长自己的痛苦之外一无所成,真正的勇者不是用血来挽留过去的人,而是知道前方没有路敢于回头的人!”
狻猊只顾追赶她,密室中的狴犴和辞霜合力轰开了盖板,轰的一声巨响中,几大箱香料爆了满天都是,狻猊一回头,就被迷了眼,一时什么也看不了,那两人一齐扑上来,将他死死摁倒在地上。
狴犴抹了把脸,低声说:“五哥,你醒醒吧,再这样下去,我就彻底帮不了你了。”
狻猊被按得匍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挣扎。
唐小棠挥散面前的香料,远远地说:“如果你想证明自己不是懦夫,就去和狻猊聊聊,你是为了他才诞生的,总不能完全不顾他的真实想法吧?”
梦境中,淡淡的海洋之萃香气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浮动。
“狻猊”打开了那扇被他关闭已久的门,门内的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却是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地被铐在墙上。
“狻猊”站在门边,仰望着自己的本体。
真正的狻猊也迷迷糊糊醒来,睁开眼看着他。
“我是来帮你,来保护你的,不是吗?”“狻猊”问着极度没有自信的话。
狻猊轻轻一笑,点点头:“你是,但有些事是你也无法挽回的,我们和她真的不合适,人类在短短的一生中尚且会变心,当我们赐予了她永恒之后,她更加会在空虚中变得饥渴。是我错了,对不起。”
“狻猊”静静站了一会儿,问:“你打算怎么做?”
狻猊闭上了眼睛:“不知道啊,或许……会离开吧。”
“狻猊”转过身去:“那我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不,等等!”狻猊马上出声挽留,“你不能走,你一走,我又会变回逆来顺受万事不争的我,我已经……不想再压抑自己,去忍受那些不公之事了。”
“狻猊”背对着他,眼中满是迷惘:“你还需要我?”
狻猊微笑点头:“是的,我需要反抗的勇气。”
“狻猊”缓缓转过身来,与本体面对,两个狻猊犹如照镜子一般,镜中的影像迈出了一步,又一步,走向墙上的本体。
二人在淡红色的光中相拥,继而融为一体。
那冰冷坚硬的镣铐也随之分裂、破碎,和那些困住了痛苦记忆的门一起,彻底消失不见。
脱困的狻猊将右手放在了心口处,低声道:“谢谢你,另外一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