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丈海底,被光明所遗弃的地方。
蓝黑色的海水冰冷刺骨,深海游鱼成群结队地路过,对于到访的不速之客既不好奇也不害怕,纷纷与她擦肩而过。
女魃停下了脚步,望着眼前巨大的封印。
光洁如镜面的石壁上用赭色的笔画勾勒出神秘的花纹,有象征惩罚的刀刃烈火,也有象征桎梏的镣铐与罗网,圆形的图案正中央被大字型钉在石壁上的是一个赤裸的男人,下身用一块破旧的布片遮掩着,头发和胡须都已经长得拖到了地上,随着水流摇摆,就像一丛茂盛的水藻。
她静静地望着眼前的男人。
共工,火神祝融之子,伏羲亲封的水神,也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朋友。
朋友……而已啊……
女魃不禁微微苦笑起来,自己这副模样,还有那走到哪儿旱到哪儿的杀伤力,怎么可能会有人愿意把自己放进心里,在他眼里的自己无非就是和刑天一样的好兄弟,别说是恋人,连女人……也不是呢。
只有苏妲己那样的女人才配拥有男人的爱,自己算什么呢?
朝歌城破那天,自己并不在场,也是后来才听仙友们说,纣王与西伯侯姬发在朝歌城门前上演了一幕狗血泼千古的抢女人戏码,最后姬发亲手砍下了纣王的人头,终结了商王朝。
不久之后周朝建立,姬发自封天子,毅然割断了幻世与浊世的纽带,幻世脱离了凡人的历史,飘向了未知的未来。
纣王子受就是共工,武王姬发就是刑天,他们抛弃了兄弟情谊,冲冠一怒,为的,却是女娲派到人间去的奸细。
苏妲己被唐秋哲带回来的时候简直不堪入目,半张脸烂得坑坑洼洼,嘴角颈下更是有大块的红斑,像是被狼咬过一般,一条胳膊软垂着,看得出肩骨已经彻底碎了。
昔日红颜美貌祸乱一朝的美人狐妖苏妲己,竟变成这副模样,但……仍然有人对她深情不悔。
女魃轻轻叹了口气。
共工立刻醒了过来,睁开眼就骂:“他娘的怎么来这么慢!还不快把吃的呈上来!”
女魃默默注视着他,笼着手不上前。
共工这才看清来的人是谁,不由大吃一惊:“怎么是你?——你、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外面的守卫……”
“外面的守卫都被我击退了,”都是些鬼差,唐秋哲所料无差,少昊他们要展开全面防御,不会不借助地府的力量,有转轮王幽慈在,借一两千鬼差不过是小事一桩,“我是来救你的。”
共工闻言狂喜:“你来救我?太好了!快放我下去,娘的,这种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女魃仰头望着他,却不着急动手,而是说:“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共工满口应承:“你问!”
“若你出去以后发现刑天和……和苏妲己在一起了,你预备怎么做?”
共工猛地瞪圆了眼睛:“在一起了?他们?他们……妲己还活着?他们在哪儿?你快放我出去,我要去找那小子报仇!”
女魃垂下了眼帘,许久不出声,任共工在石壁上挣扎喊叫。
“你不是来救我的吗?快放了我啊!你还在等什么!”共工像是一头眼前有肉吃不到的老虎一般狂躁。
女魃抬头看他,眼底流淌着无尽的哀伤:“苏妲己真的那么好?好到……你们连兄弟也不要做了,为了她相互厮杀?”
共工辩解道:“兄弟?我呸!他要真把我当兄弟,还会去睡我的女人?你快放开我!”
女魃又道:“你可知道自己得罪了女娲,原本是永世不得超生的,因为刑天杀光了自己的亲人下地府受刑,才换来你转世成商王,享一世荣华富贵?他为了你连命也不要了,你却要为了一个女人和他反目成仇?”
共工不耐烦了,骂道:“你到底要不要放我,还是只来看我笑话的?你倒知道他为我去死,怎么不说他当日也是亲手砍下了我的头,害我被关在这里千千万万年?我为了女人和他反目成仇,他难道就不是?他害我亡了国,身首异处,你怎不去对他说教?”
“……我懂了,”女魃心凉地点点头,“我这就放了你。”
说罢袖子一挥,卷起一道漩涡,共工忙闭上眼口,那漩涡扑面而来,手腕脚踝处同时剧痛,将他钉上石壁上的匕首被拔了出去,消失不见。
共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自由啦!哈哈哈哈哈!”
女魃黯然转身离去,共工兀自不察,高举着双臂纵声大笑:“我——自——由——啦——!”
他的喊声层层传到海面上,压抑了几千年的神力肆无忌惮地释放出来,霎时间在东南二海掀起滔天巨浪,黑色的海水卷起无数漩涡,如黑洞般撕扯着途径的一切,海中的礁石水藻,海面上的渔船军舰,全都被这疯狂的力量拖拽下去,就连龙宫也剧烈地颤抖起来,屋梁呜呜呜发出哀鸣,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
敖夜匆匆奔出寝殿,龙宫中早已乱成一锅粥,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桌椅,摔碎的水晶球夜明珠一不留神就会割伤脚,婢女侍卫们都抱头鼠窜,你撞我我撞你,简直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
“辞霜将军呢?”他一把抓住一名慌乱的侍卫,大声问。
侍卫已经被吓破了胆:“不不不知道啊!”
敖夜甩开他朝前殿跑去:“辞霜!你在哪儿,辞霜!”
一根玉柱轰然倒塌,拦住了去路,敖夜只得绕开,继续高声喊着辞霜的名字。
敖润妙澄等人早已被护送出去避难,敖夜心急如焚,不顾侍卫们的劝阻到处找辞霜,喊得嗓子都哑了,看到穿着铠甲的死人就忍不住上去翻过脸来看看,发现不是又继续找。
龙宫中渐渐的已经没了人,敖夜心里的恐惧已经攀到了顶峰,正巧看见前方一人被压在礁石下,盔甲和辞霜的差不多,心里一凉,呆在了原地。
“殿下小心!”身后忽然扑过来一个人,将他兜头抱住,扑在地上打了个滚,敖夜还没反应过来,半边的墙壁已经轰然倒下,抱着自己的人闷哼一声,那重重砸下来的分量就是隔着一个人也能清楚地感觉到。
身后的人脑袋垂在了颈边,敖夜被压得半个身子动弹不得,左臂更是痛得他冷汗直冒,只能竭力扭头去看他。
辞霜的头盔已经不知去了哪里,脸颊上被琉璃瓦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皮开肉绽地流着血,脸色白得吓人。
“辞霜……你别吓我,辞霜!”敖夜只有一只手能动,慌慌张张摸上他脸颊上的伤口,见他双眼紧闭,顿时吓得六神无主,说话也不利索了。
辞霜还清醒着,但从他额头上几乎要爆裂的青筋上不难看出,倒在他们身上的那堵墙一定压断了他的骨头,至于是什么地方的骨头,敖夜连想都不敢去想。
“没事,别怕……”辞霜憋着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比较正常,“你能……爬出去吗?”
敖夜尝试了一下,两条腿都被沉沉地压着,左臂更是已经被一块巨大的砖体砸断,痛得钻心。
辞霜试图撑起些空间给他,敖夜慌忙抓他的手:“别动!千万别动,出不去……就算了,好歹死在一起。”
“说什么呢。”辞霜皱起眉。
敖夜握着他满是伤口的右手,微笑道:“你身强力壮,受什么伤都能挺过去,我就不一样了……从小就是个病秧子,说不定等不到人来救,就……”
辞霜沉默下来,敖夜用侧脸蹭了蹭他,仰头靠着他的肩膀:“答应我,千万别比我先死,别丢下我先走。”
辞霜翻过手掌与他十指相扣,低声道:“不会的,我们都会活下来。”
惊天动地的海啸还在继续,四周的房屋不断垮塌,两人被彻底掩埋在了黑暗中。
“别丢下我……”
“不会的。”
辞霜握紧了他的手:“不会丢下你的,永远都不会。”
而陆地上的灾难,也丝毫不比海底的弱,整个鹭岛几乎都被大浪给埋了,海水狂涨几十米高,猛然拍下来,直接将接上来不及逃跑的人推出几百米远,撞上墙壁,吐血昏死过去。
“简直太不知轻重……”司徒长琴被一通急电从B市召回来,头发也没盘,旗袍外披着一块羊毛披肩,站在直升机上看着那犹如沸腾一般的海面,惊得嘴都合不上了。
后稷设下的封印被人破坏了,因为只有水神共工才能释放出如此强大的力量!
她无暇多想,食中二指并拢,在空中飞快地绘起符文,大串金色的字符脱离了她的指尖,如有生命般漫天飞舞,连成一串,如同扣下一个透明的碗一般,将整座岛屿庇护起来。
狂风几乎将直升机卷走,司徒长琴神情异常坚毅,一手紧抓着门边的金属杆,竭力在摇晃不定的机舱中站稳,口中念着咒语,以一己之力,对抗上神的滔天威能。
“长琴夫人!市长说实在不行就撤退吧!军队已经掩护大部分人撤离了!”驾驶员来大声说。
司徒长琴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能守护一方太平,何以称仙!就是所有人都撤走我也不走!”
驾驶员霎时红了眼眶,深吸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是!”
凌晨三点,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狂啸的浪涛如千军万马齐至,猛烈地袭击着沿海所有城市,无数人从睡梦中被惊醒,拖家带口发疯似的逃跑,只有鹭岛上空金光不散,阻挡住了脱缰野马一般的巨浪,在无尽的黑夜中为人们点亮了一丝希望。
满是积水的街道上,一名孩童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越来越多的人劫后余生,纷纷效仿,许多人终其一生,也不曾有过像此时此刻那么强烈的心愿,渴望神的救赎。
忽然一道白色的弧线冲上天空,接着又是一道金光,两道光弧在空中盘旋飞舞,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龙!那是龙啊!”
一白一金两条龙昂首长啸,所到之处空中闪着粼光,仿若龙鳞,以鹭岛为起点,分别向北向西铺展开双翼,终于阻挡住了毁灭性的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