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早就该意识到的,扶香不像她看起来那么单纯。”
北区食堂三楼小炒部,唐小棠点了几个简单的家常菜,坐下来一边吃一边听故事。
朱槿仍然是穿着那身黑色的道袍,只不过脑袋上扣了一顶鸭舌帽,上书“X市国际马拉松赛志愿者”,是临时从司徒嫣桌上顺走的——没办法,平时学校里人多,动漫社的COSPLAY也络绎不绝,穿成什么样都不足为奇,但放假期间还是藏着点比较好。
他挑剔地捡了几根青菜吃,甚是不满意,又把筷子搁到了一遍,看着唐小棠吃。
“我记得当时是她自己上山来求拜师,当时她就已经是半妖,资质不错悟性也高,千千死后我一直没有再收新的徒弟,不过看到她的时候我又想,再收一个也没关系,好好教就是了,”朱槿十指交叉地托着下巴,眉间拧出个川字,“开始几年她也确实没辜负我的期待,学什么都特别快,又听话,又肯吃苦,也不像千千当年,有事没事都围着我打转。三餐自己料理,有时候还会主动给花浇水,或者在我看书的时候来给我捶背。”
唐小棠夹了一筷子鱼香肉丝,嘲笑道:“浇水的事哪天不是我在做,哦,给你捶个背,就是好孩子了?”
朱槿瞪眼:“别打岔,不想听算了!”
唐小棠忙又摇尾巴:“好好,我不打岔,接着说。”
“长大了一点后她开始向我要东西,都是很普通的小东西,有时候是糖,有时候是首饰,每次我下山去买了给她,她都会特别高兴,一连好几天都合不拢嘴,漫山遍野地到处去说师父给我买了这个那个,师父是世界上最好的师父。”
追忆起当年的美好岁月,就连凶神恶煞惯了的人,五官看上去也比平时温柔上许多。
“我没想到她的要求会越来越离谱,当然更没想到的还是我明知道离谱,却还是忍不住想满足她。”
记不起那些离谱的请求是从何时开始的,脑海中残留下来的,只有扶香得不到满意地回答就撒泼使性子的模样,和最后自己妥协、勉为其难地帮她实现了心愿之后,她扑到自己怀里来开心地撒娇,说,师父最好了。
师父最好了,就这么简单的五个字就把自己套得牢牢的,一套就是五百多年。
往前看,千千又何尝不是泪眼盈盈地一句“师父,我喜欢你”,就让自己内疚到今日。
朱槿眼神复杂地看着唐小棠,看她因为饿了一整天而吃得狼吞虎咽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同样是徒弟,她既不要东要西,也不到处闯祸,一切以自己的需要为第一准则,让干什么干什么,自己说什么就是什么,被欺负了也只会哭丧着个脸,自己只要勾勾手指,她又会垂头丧气地过来,继续被使得团团转。
连表白都只敢在他睡着了以后,明明想和他在一起,却因为怕他以后会难过,违心地劝他走。
千千对自己好,是因为想要自己的心,扶香对自己好,也只是为了索取更多,只有唐小棠,只有她付出的好完全没想过回报,仿佛顺理成章,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想得失神,不知不觉就沉默了,唐小棠刨了半碗饭,听不到对面的动静,就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老师?醒醒!”
朱槿一下清醒过来,拍开她的手:“吃你的。”
唐小棠塞了满嘴的饭,含糊不清地说:“不想回忆起来就别回忆了,反正都过去了。”
朱槿哼哼乜她一眼:“你不是抓耳挠腮地想知道吗,你当我愿意想?”
“是是是,都是为了我,我感激涕零,请你务必继续说。”唐小棠好笑地说,心想这跟开始恋爱的时候互相交代过去有什么区别,说完是不是还得撇清楚和前任的关系?
朱槿不知道她都想了些什么有的没的,又继续讲:“后来有一次她向我要某样东西,是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实在是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总不能去抢,就拒绝了她,她一直大哭大闹,怎么劝都不肯歇,我当时也有点火大,就把她一个人扔着,出去喝了个酒……”
唐小棠万分同情地接话:“然后回来她又跑不见了,老师,你一定是犯太岁了。”
朱槿大怒,拎起筷子就照着她脑袋敲上去:“吃饭!”
“我怕她也像千千那样闯下大祸,就赶紧去找,结果还是晚了一步,她顶替了某个不想嫁人的新娘子上花轿,嫁给了一个叫司马懿的男人。她自己过后是这样告诉我的,说一开始是看那姑娘可怜,想成全她私奔的愿望,顺便也觉得坐花轿挺好玩的,就把人给掉包了,没想到见了那男人以后,就爱上了人家,舍不得走了。”
“喝酒误事,本来在以前的几个酒友死后,能喝酒谈心的人就不多了,又发生扶香的事,我才会突然和倾尧走得很近,”朱槿揉了揉眼角,眼眶有点红,“现在回想起来,他既然是千千假扮的,应该是瞧准了时机,刻意接近我的。一个个都不安好心,如意算盘打得噼啪响,都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首阳山和朝歌山相距甚远,两人一无共同的朋友,二无共同的话题,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一块儿去,绝不是偶然,唯一的解释就是其中一方有所预谋,什么“久仰朱槿兄大名,这次下山来散心竟能遇上真是三生有幸”之类的话,如今回想,真是蠢到家了才会相信。
唐小棠好奇地问:“千千师姐怎么勾搭上你的?”
朱槿木着脸回答:“请我喝酒。”
唐小棠两眼一亮,扔下筷子跑到冰柜面前跟卖小吃的姑娘说了点什么,刷了卡,很快就拎着两瓶啤酒回来,往他面前一放:“请你喝酒!”
朱槿:“……”
“不喝吗?”唐小棠推了一瓶给他,自己也正要喝,“啊,忘记开瓶盖了……”
朱槿用手指在瓶盖上一抹,瓶盖当啷一声掉在桌面上,唐小棠只好嘿嘿嘿地笑着把自己瓶子递过去给他开。“一天到晚丢三落四,做事也不上心,早晚被人拐去卖掉。”朱槿帮她开了啤酒,自己却不喝,拈着瓶盖在桌上轻敲。
唐小棠毫无忏悔之意地灌了一口啤酒:“那又怎么样,反正老师会来救我的。”
朱槿一哂置之,不再讨论这个话题:“扶香刚嫁人那几年,感觉比被关进封印里那些年还要黑暗,有时候想她,想见她,也只敢偷偷摸摸变成蚊子苍蝇飞进去,在灯罩上停一会儿,还要留神别被人一扇子拍死。她明知道我就在附近,还是照样和那男人卿卿我我,搂搂抱抱,我以为她故意做给我看,是希望我不要再去打扰她,于是后来我就去的少了,憋不住了,就去找倾尧喝酒。”
“酗酒伤肝。”唐小棠点评道。
“是,那段日子天天醉生梦死,什么也不想做,醒来就难受,不愿意醒着,就没日没夜地喝,醉了,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朱槿突然露出好像吃到苍蝇一般的表情,厌恶地道:“后来她有天突然回来找我,我还以为她玩够了,回心转意了,没想到她还是来要东西的,而且是为了那个男人,向我索要不周山上生长着的一种名为碧海琼花的仙草,说是要救那个男人的命。当时我宿醉未醒,头痛得要命,一听这话就暴跳如雷,指着门让她滚出去。”
唐小棠眨巴着眼睛问:“碧海琼花是做什么用的?”
“假死药,吃下去十二个时辰人会断呼吸绝心跳,药效过了又会醒过来,什么事也没有,”朱槿臭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有求于我了,知道回来了,让她滚她也不滚,抱着我的腿一个劲儿地哭,问我怎么能忍心看着她守寡,没有碧海琼花假死骗过那什么曹孟德,抗旨不遵就是死罪。”
唐小棠的历史学得还行,加上三国又是个能人辈出的时代,各种同人也很多,她倒是知道司马懿早年是不愿意出仕的,被曹家三令五申,又是请又是逼,最后才万无奈何地去了。
尤其是这里头有个插曲,司马懿称病不能出仕,但有一天却被一个丫鬟看到他精神奕奕的模样,妻子张春华怕丫鬟泄漏风声,于是就将丫鬟给杀了,正是因为这个契机,司马懿觉得妻子太过心狠手辣,从此就疏远了她。
她心狠手辣为的是谁啊,男人真不是东西,唐小棠虽然不喜欢扶香,在这件事上,也不得不站在她的一边,很是鄙夷司马懿的这种忘恩负义的行径。
朱槿又继续说:“她哭得昏过去又醒来,最后我还是不答应,她就走了。过了几天我彻底酒醒以后想想,如果司马懿死了,她就没有留在浊世的理由,我是不是可以趁虚而入,再把她哄回来呢?唔,于是我就折了一枝门前栽的那花,就下山前师父给的,去找她去了。”
——师父!你明明答应过会摘碧海琼花回来给我的,为什么用这种漫山遍野都是的野花来敷衍我?
是的,她一点都不稀罕,甚至都没有接。
“不过我去的不是时候,她头天求我不成,就把可能会出卖他们的一个丫鬟给杀了,为此那男人对她避之如蛇蝎,拒绝再见她,扶香受到打击,精神已经濒临崩溃,我再去撬墙角,无疑是雪上加霜。”
“那次的事发生后,扶香大病了一场,那男人另有新欢,更加连看也不来看她,对此我多少有些歉疚,不管怎么说,我还是爱着她的,不想看她就这么郁郁而终,于是就偷偷回不周山去,摘了碧海琼花来给她,想讨她欢心,没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