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说不下去了,抬起一手点在唐小棠额头上,让她看当年的那段记忆。
和上次梦回商末见苏妲己有些不同,这回唐小棠是处在一个上帝视角,那感觉很像是灵魂出窍,就飘在暖阁的床前。
一千七百多年前的朱槿和现在一样俊美得近乎妖异,火焰般的红发用发冠绾起,穿的也是月华色的绫罗直裰,金丝飞凤带束着结实的腰身,鬓边紫金绦,腰畔碧玉珩,一派翩翩君子风度,而不像现在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这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俊美男子,却陪着一脸小心,将手中一枝雪白的花枝递向床上那人,温声细语地说:“还在生师父的气吗?别生气了,看,你要的碧海琼花,师父给你摘来了。”
那口气那表情,唐小棠嘴一撇,嫉妒得眼红——老师从来只会对自己大吼大叫,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哄自己一回,那真是什么都值了。
病榻上的美人正是扶香,她面色蜡黄,双颊凹陷,显是病得不轻,眼中凄然之色一闪而过,气喘吁吁地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何意义,他已经、已经不在乎我了,我为了他……什么都做了……他却、他却……”
朱槿垂下眼睑,半晌,劝道:“你对他用心至深,他却仍然负了你,这种人不值得你再为他伤心难过,还是跟师父回去吧,往后——”
他的话还没说完,扶香就从被窝里腾地坐了起来:“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他只是一时被迷了心窍,他是爱我的!成亲那日他亲口对我说,会对我不离不弃,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不会把他让给任何人!”
病中的身体本就虚弱,长久的抑郁更是让病久治不愈,此时情绪再一激动,竟直接厥了过去,朱槿吓得忙扔了手中的花,一把抱住她,焦急地一边掐她人中一边唤着她的名字,折腾了好半天,扶香才悠悠转醒,一道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打湿了他的衣袖。
朱槿将她放平躺好,又呆呆在床边坐了很久,最后神情近乎麻木地说:“若你实在不死心,不妨照我说的试他一试,看他究竟心里还有没有你。”
扶香静静地躺在床上,湿漉漉的睫毛微微颤动:“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若他心中再无你的位置,那你留下也是无益,跟师父回去,好好修炼,大千世界繁华无限,总有比他更值得你注目的风景。”
朱槿嘴角噙着一丝苦笑,说:“若他仍是爱你的,那我放手,从今往后你我再无任何干系,我亦不会再劝你走,日后幸或不幸,全看你的造化。”
扶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久,问:“要如何试?”
“不难,你将碧海琼花吃下去,再派丫鬟去告知他,你病得一命呜呼了,看他是否会来看你,是否会为你流泪。”
朱槿神情萧索,甚至无心去看她露出怎样的表情,唐小棠却清楚地看到扶香面上突现的喜色,和她飞快递给身旁丫鬟的眼色。
傻子都看得出来她要作弊了,唐小棠心里叹气,不怪歌里唱的好,爱情两个字好辛苦,真特么太辛苦了。
扶香吃下了那新鲜的碧海琼花,很快便咽了气,丫鬟们个个装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大叫着不好了夫人不行了,跑去报信,不一会儿工夫司马懿就赶了过来。
唐小棠端详了一下这个历史中的男人,觉得他不像电视剧里演得那么尖嘴猴腮,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从大众审美的眼光来说,司马懿长得还可以——那个年代美男辈出,潘岳卫玠什么的层出不穷,司马懿既然能被一个看惯了朱槿的女人一见钟情,祖上的基因也差不到哪里去。
只见这著名的老乌龟心急火燎地冲到门口,悲怆地大喊一声“夫人”,然后在门槛上绊了一下,下人连忙扶住他,司马懿跌跌撞撞奔至妻子床前,连唤了几声,又试了她的鼻息,脉搏,终于伏在她身上大哭起来。
艾玛真够假的……唐小棠啧啧鄙夷,且不说门口扶他那下人太过眼疾手快,简直就是准备好了的,单是这病了那么久都不来看,突然间死了却哭得跟不想活了一样的落差,瞎子都看得出来是装的了。
正常来说,应该是会怀疑妻子使诈骗自己,抱着怀疑的态度先过来看看,确认真的死了,一下子受到打击,昏过去才对,司马懿演技不错,就是可惜了已经预先被剧透,怎么都自然不起来。
朱槿漠然拢手在一旁看着,司马懿似乎也不觉得妻子病床前有个陌生男人不妥,涕泪横流地转头问他:“拙荆死前……可有说什么?”
“一念生死,一念恩仇,好自为之。”朱槿金色的眼眸中满是迷茫,这样一个男人,朝三暮四,忘恩负义,扶香却仍然执迷不悟地爱着他,明知对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却还要维护他在别人眼中的形象,自欺欺人。
然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司马懿到底还是爱过张春华,扶香却自始至终都在利用自己。
眼前一花,唐小棠又回到了食堂里,朱槿收回了手拢在袖中,懒散散地闭上了眼睛。
“那后来你又是怎么会被她出卖的呢?”不是都说了不会再管吗。
朱槿脑袋微微耷拉着,鼻腔里哼出一声,讥道:“你以为我说了和她再无干系,她就安心了?我活了近四千年了,都再没见过比她更机关算尽的人,和她一比,唐秋哲那小白脸简直就是个禄蠹。”
唐小棠吐了吐舌头,心想可不是么,秋哲大哥借他的手给唐家长老们下马威,连她都感觉出不对劲了,布下陷阱坑害老师,也被武先生一眼识破,唯一有技术的下毒,最后也没得逞呢。
“我回到首阳山后本想重新振作起来,找点事做,或者收个新徒弟转一下注意力,谁知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我那便宜徒婿竟然上门来了。”
“诶?!便宜徒婿……司马懿?他去找你?”唐小棠一下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神展开啊,他找你干什么?”
朱槿嘴角一勾,笑道:“你猜?”
话这么说,还是没有让她猜:“他来告诉我,他要休妻另娶,扶香不肯走,让我去把自己徒弟领走。”
这回唐小棠彻底惊呆了:“他不要命了吧!他能找上首阳山去,会不知道你是谁、有多大能耐?——不对,他怎么找到你的?”思索片刻,恍然大悟,“是苦肉计?”
朱槿难得地表扬了句:“不错,还不算太笨,看得出这是苦肉计。”唐小棠嘿嘿笑了几声,又问:“扶香师姐让他来找你的,谎报军情,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当然是想继续利用我了,”朱槿漫不经心地抠着啤酒瓶上的标签纸,“那小子说,要是我希望扶香过得好,不用被一纸休书甩回娘家,就要帮他做一件事。”
司马懿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已经是三国后期的事了,他需要朱槿帮忙做的,十之八九是铲除篡位路上的障碍,比如汉献帝,比如曹丕。司马家三代经营,到司马炎登基的时候,士族公卿已经被收拾的差不多了,可见这一家老少都颇有点本事,能忍会装,但铲除在位者还是不适合亲自动手,朱槿是妖,能利用他捏造个天谴,最不济也可以捏造个事故,让挡路的人去领便当。
朱槿说:“我虽然能识破他们夫妻的这点心计,但总不能坐视不理,扶香献计不成,照司马懿的为人,就算不休了她,也定不会让她好过,所以最后……我还是答应了替他去杀人。”
“我心想杀一个人不算什么大事,做的小心不让人知道就行了,可谁知他们一计连环,害的不光是那个冤死鬼,还有我。这种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无穷无尽没完没了,我都不知道被他们夫妻合力诓去杀了多少人,是后来倾尧来告诉我,说浊世有个捉妖师在到处找我,让我千万不要在下山去了,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一边利用我杀人,还一边把我的线索透露给了唐由心。”
之后的事,他即使不说,唐小棠也能猜得到了,无非是扶香看骗不动他了,就把苦肉计坐实,逼得他不得不下山来救,然后趁机给他灌毒,再任凭他被唐由心封印起来。当真耍得一手好心计,连自己的师父、爱自己爱的遍体鳞伤的男人,都能毫不留情地利用、陷害,最后斩草除根,扶香的心狠程度,大概只有希腊神话中的美狄亚可以与之匹敌了。
唐小棠晃着瓶子里最后一点酒,郁闷地说:“她这样对你你竟然还能不恨她,那你当初到底是有多喜欢她,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吗?”
朱槿笑了,说:“刚开始或许真的是为了她连命都可以不要,到了后来就麻木了,你设想一下,拿把刀在胳膊上划一刀,撒点盐,过几天又割开撒点盐,这样反复几十年,你还分得清什么时候痛什么时候不痛吗?”
这光景光是用想的就让人头皮发麻了,唐小棠打了个寒颤,缩起脖子。
“说白了,其实唐由心也不过是被她利用了的棋子,封印得了我一时,等我出来了,必然会寻唐家的人复仇,而她和那男人的后代,必会千方百计隐瞒出身,躲避可能降临的追杀,”朱槿说这,自嘲地笑了笑,“恨他倒像是中了扶香的计,算了,唐由心就随他去吧,我只要把唐秋哲那小白脸揉死就行,其他的懒得管了。”
唐小棠听了这话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点点头:“记仇不好。”
朱槿自得地一昂头:“爷是个不爱记仇的人,有仇一般当场就报了。”
“那你说扶香师姐这回是真的转性了,还是又盘算着别的什么?她都已经那样子了,心爱的男人也早就死了,再算计你好像没什么利益了吧?”唐小棠左思右想,不觉得扶香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朱槿却一脸严肃:“不好说,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有些是过后才想通的,当局者迷,往往看不出自己身上有何利可图,容易掉以轻心。——对了,上回给你的护身符戴好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别摘,听到了吗?”
他模糊地嗅到阴谋的味道,却又说不清到底会是什么,只能提醒在前。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