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1章 适应

“我一封接着一封的写邮件,一次又一次的凌晨喝着咖啡修改策展计划,然后又一封接着一封的收到公式化的套路回复。到后来,我心里都不盼望接到审批通过的消息了,我唯一的希望就只是被人骂骂我。天呐,无论给我回复些什么都好,哪怕在邮件里怒喷我策划的展览,只是一帮小孩子过家家式的狗屎玩意呢?”

中年策展人抿了一下香槟杯。

“那起码能让我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要不是以那506个词开头,绝对礼貌,除了礼貌又一无所有的邮件。什么都好……什么都好。真的。”

米卡·唐克斯俯身,把小肚腩顶在酒店阳台的栏杆上,手指从莱佛士酒店几年前刚刚翻新过的木扶手上精巧的流水纹雕花上抚过。

他望着新加坡被灯火照亮的海面,以及远方上那座像是盏海岸边最明亮的灯笼的艺术中心——

未来两周内,只“属于”他的艺术中心。

“我等了足足三个月,这期间也尝试过其他拉赞助的方式,自不必说,都没有成功。当我接到第七封相同内容回信的时候,我终于受不了。再这么等待下去,我人生中第一个独立策展项目将会以惨败告终,如果我没有被当成骗子被告上法庭的话……我唯一成功拉来的那个赞助人开始威胁有可能起诉我,他为了退税政策给了我一半的钱,并且已经提交了税务文件。而要是我承诺整个展览化为泡影,可能会有一些法律上的风险,我根本没想到这方面的事……总之,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独立策展,没有保险,没有策展助理,没有律师,没有营销顾问,更关键的是——没有经验。”

“总之,除了关于艺术的梦想,我什么都没有。”

唐克斯又喝了一口香槟。

身后蓝色的帷幕后,隐隐约约又传来了一阵欢乐的笑声,顾为经不知道是不是老杨刚刚讲了什么诙谐的趣闻。

宴会厅里的喧闹被厚重的帘子隔绝了一部分,能够穿透墙壁和布幔的更低频的那部分,则瓮瓮的在新加坡的夜色中传出了很远。

策展人先生整个人浸润在背后的笑声里,在这样的欢乐的背景衬托下,那双看上去有点鬼气森森的蓝色眼睛,却显出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似乎全然沉浸在了二十多岁时不堪的回忆里。

“焦头烂额。”唐克斯轻轻的说道。

“在一天晚上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了三个小时之后,我换好外套,手提箱里装着展览设计书和打印出来的PPT,冲去了火车站。我在火车站外的长椅上又度过了太阳升起前的几个小时,天一亮,我就跳上了最早的一班去往爱丁堡的列车。我在官网上找到了他们办公室的地址,不过我进不去他们的三层小办公楼。工作人员也从来不和没有预约的来访者沟通。”

“你知道我怎么做么?”唐克斯询问。

顾为经摇摇头。

“等。”唐克斯说道。

“我早晨七点到办公楼门前,等上十二个小时。他们来上班时,我就站在那里等,他们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等,等他们傍晚下班,我继续就在那里等。然后晚上住在最近的青年旅馆里。第二天继续。没有人会主动和我说话,我如果主动去纠缠,就会被保安请走,我懂规矩,所以我也不说话,就在那里等,像是一个奇怪的访客,预约列表上没有他的名字,所以他的等待也永远没有截止日期。”

“我就那么等了三天。”

“直到第四天晚上办公室下班的时候,那时大家基本上都已经走了,一个大叔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他看上去就像是那种手握权力家境优渥的成功人士。”唐克斯耸耸肩膀,“四、五十岁,高档皮鞋,戴劳力士手表,开一辆捷豹轿车。”

“他走到街对面,坐进了轿车,却没有立刻发动。犹豫了一会儿,又打开车门,向我走了过来。”

“他似乎一眼就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申请赞助津贴?他问。我点点头。他朝我笑了一下,说抱歉,我们这里有完善的审核评估流程,不过,你可以把自己的资料和联系方式给我。我把手提包里准备好的文件全部交给他,然后立刻说,先生,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展览计划,是关于……”

唐克斯摇了摇头。

“他挥挥手,示意说不用讲了,我可以先回家去了,会有专业的工作人员审核和评估我的项目,安心等待通知就可以,如果——”

“如果12个工作日内,没有收到进一步的通知,视为未通过项目审查。”唐克斯苦笑了一下,“他话说到一半,我就接口了。我说,这一套我都已经会背了,先生,求您了,给我一个机会吧,不要敷衍我,求求您了。我知道您一转身可能就会把它丢进垃圾桶。求求您了,我真的很认真的在做这个展。求求您了……给我一个机会,我只要一个被认真对待的机会。”

“我不是骗子,我比那些策展人都认真,都有想法。我只需要很少很少的钱,就能比他们做的都好。”

唐克斯侧过头,看向身边的顾为经。

他伸出两根手指,用食指和中指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顾为经的眼睛,声音严肃而低沉。

“我说,求求您了,先生。”

“那家伙看上去依旧是一副不是很上心的模样,所以我有点生气。我觉得他们这些人从来就没有真正在乎过艺术。我不知道从哪里有涌上来的勇气,我忽然朝他嚷嚷道,你们能拿到英国政府上千万英镑的艺术专项拨款,却从来不愿意低头看一眼底层艺术家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您开着捷豹车,戴着昂贵的手表,拿着免费的门票,坐在歌剧院的第一排看音乐剧,坐在聚光灯下受到全场的掌声和演员的致谢,以艺术的保护人自居。可明明从手指缝里露一点点的资源,就能改变一些底层从业者的命运,却不愿意做。我为了做展览计划,做的快要疯掉了!你拿到手里,连看一眼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我真的受够这一整套官僚做派了,我懂你们的心思。我说——”

唐克斯手支撑在酒店的阳台上,鼻子里似乎喷出了两道热气,脸侧在身后酒店的灯光照映下,几乎被镀上了像是军表指针那样的坚硬的莹莹的夜光。

顾为经看着策展人的侧脸,在心中想着,他那天是不是在怒火上涌中,一气之下把手里的公文包砸在了对面人的脑袋上。

谁知。

很快,唐克斯低下了头去,脸上坚硬的线条,也缩到身体的阴影里,变得暗淡无光。

艺术世界里如今的大人物,长着小肚腩的中年策展人,在无光的黑暗里,又变成了那个在别人的办公室门前,站了一日又一日,只为了求得几千英镑办展补贴的年轻人。

“我说——求求您了,先生。看看我的展览企划吧,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我可以改,我全部都可以改的。”

明明一开始像是愤怒的激情宣泄,到了最后,却又变成了低沉卑微的“求求您了,先生”。

似是这是那时他心中情感的真实反应,似是这一切都是唐克斯精心设计好的吸引对方注意力的话术,又似这一切什么都不是。

它没有任何意义。

它仅仅是人心中酝酿着的无能为力与无可能奈何迭加在一起,化作的一声叹息。

“你打动了他么?”顾为经问道。

“打动?嗯,我大概吸引到了他的注意力。那位先生不知道是见多了我这样的人,还是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反正他应该觉得有趣,轻轻的笑了一下。那种大人看着不懂事的激愤小孩子式的笑容。”唐克斯也轻轻的笑了一下,“他又反身走回办公室中,挥挥手,示意我可以跟着一起过去。”

“我猜的没错,那个人就是艺术基金会的高级管理人员之一。我跟他进了屋,那是一间蛮大的办公室,但它一点也不宽敞。因为它被好几个巨大的文件柜填的很满。那种文件柜一个就有接近三米高,为了够到最上面一层空间,需要用旁边立着的特制小梯子。”唐克斯左手高高的举过头顶,向顾为经示意了一下反正是很大很高的文件柜。

“他问我知道他们每年会接到多少份申请艺术津贴的申请么?我说不知道,他回答说成千上万,理论上所有苏格兰艺术家,所有在苏格兰的土地上举办的艺术展,所有和苏格兰文化有关的艺术展,都在他们的津贴补助范围之内。无论是国宝级歌剧演员的巡回演出,还是一个年轻人想要策化一场关于绵羊的展览。我说是乳制品,他说无所谓那是什么,反正如果把基金里的钱平等的分配在收到的每一份补助申请上,就算他们有一千万英镑,也许每份也连买一份炸鱼排的钱都不够。”

“如今已经办公已经互联网化了,那人告诉我在这些文件柜上所能看到的项目申请,只是过去几年里基金会收到的申请中的一小部分,并非全部,他随手抽了一个文件夹,递给我。那是一份苏格兰歌剧院申请翻修剧院的补贴申请,金额是150万英镑。他说,歌剧院的总经理告诉他,歌剧院里的很多陈设,都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时的东西。如今连天花板都在不停漏水,如果拿不到这笔钱,歌剧院很可能会在未来几年内关门歇业。”

“苏格兰歌剧院应该是很好的歌剧院吧?”顾为经询问道。

“最好的,准确的说,英国第二好,在本土的各种排名中,仅次于皇家歌剧院。”唐克斯回答道。

“英国第二好的歌剧院因为天花板漏水而被迫关门歇业,这是真的么?”顾为经询问道。

“想来应该有夸张的成分吧?这种级别的歌剧院,每年总是能有很多政府拨款拿的,而且也不乏那些来自Oldmoney家族的赞助人。也许歌剧院陈设真有大半个世纪的历史,显得又老又破。但一个贵宾包厢每年的使用权卖个十万镑,应该问题不算大,更多的是上流社会身份的象征。但那份申请上写的内容也不定都是假的,古典艺术行业很缺钱,一把顶级小提琴可能价值1000万镑,但年景艰难的时候,有些知名交响乐团的后备乐手也可能都发不出工资的。能活下去和活的好又是完全两码事。”

策展人点点头又摇摇头。

“至少我手中的那份申请文件,做的挺情真意切的,有翻修计划,有工程设计文件,有歌剧院里的陈设被雨水泡烂发霉的照片,还有歌剧院的经理、艺术总监,指挥、全体150多名乐手,演出人员,工作人员的联名信。信我略略的翻了两页,写得委实算得上情真意切,声泪俱下。看上去一幅要是没有这笔津贴,苏格兰的文化事业就会受到无可挽回的毁灭性打击的模样。我还在上面看到了几位世界级的演奏家的签名。”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人把那份文件夹展现给我,然后说……年轻人你看,道理从来很简单。我们总共就只有一杯水,但是全苏格兰的艺术家,都伸着脖子,想要在这个杯子里找到水喝。谁多喝一滴,别人就要少喝一滴。”

“总有些人会渴死。”那人对我说,“总有些人会渴死,这世上大多数艺术家都是不成功的,大多数策展人也是,这是事实。被渴死的人,是被证明不适合这个行业的人。而适合这个行业的人,他们会拼命的找到水喝。很抱歉,但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

“你说你自己很努力,比其他人都努力,你或许觉得比其他人做的都好,比其他人都更值得获得津贴。但你在这个柜子里看到每一份申请都是这么写的,每一个写下这份申请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你今天带着不满,带着愤怒站在这里,我做为前辈,只问你一个问题——”

唐克斯用力盯着顾为经的眼睛。

他似是在复述多年以前别人对他说的话,又似是在询问顾为经答案。

“钱就那么多,你得到了,别人就连买个炸鱼排的钱都没有了。机会就那么多,你得到了,别人同样也就没有了,他们的期望就会落到空处。凭什么?凭什么我要把机会给你?凭什么你觉得自己艺术之梦,要比别人的艺术之梦更加重要。”

“我们可以批给你几千英镑,去拯救你的什么绵羊展还是乳酪展。基金会也可以批给苏格兰歌剧院150万英镑的补助,用来拯救上百位相关领域艺术家和工作人员的工作机会,后者可以上晚报的头条,可以在电视台记者采访的时候,获得那些古典艺术领域的名家的交口称赞。”

“它甚至可以让立推给创意苏格兰项目拨款的文化大臣获得评论家的交口称赞,为他身后的政党在下一次选举的时候,获得更多的选票,而这往往就以为着明年度的政府拨款不会减少。甚至意味着更多的拨款。”

“最少最少……”唐克斯学着那日对方的语气,“年轻人,就按照你的话来说。没有错,这样做,我们起码能拿着免费的门票,坐在歌剧院的第一排看音乐剧,享受全场观众的起立鼓掌和台上演出人员的鞠躬致谢,以艺术的保护人自居。”

“而你——你说了一大堆关于什么展览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

策展人大叔用手指轻叩着酒杯的杯壁。

“你能带给我们什么?在开口求人之前,人应该明白自己带给对方的价值在哪里。”

顾为经和策展人站在阳台边,年轻的艺术家和知名的策展人沉默对望,他们沐浴在新加坡海边潮湿的夜幕里。一如很多年以前,在苏格兰海边潮湿夜色中,办公室里年轻的策展人和知名的艺术基金账户的管理人员沉默的对望。

唐克斯大概觉得顾为经已经领会了他讲这个故事蕴含的精神。

英国大叔把已经喝空的香槟杯放在身侧的窗台上,双手一起支撑着栏杆。

“两天后,我带着一个信封坐上了返回邓迪的火车,怀里拿着一个信封,信封里放着一张西敏寺银行5000英镑的支票,以及一个承诺。承诺重新设计展览,把展览的一半空间用来展示苏格兰本土的羊毛纺织品。”

后来,唐克斯才知道,原来对方和本地的苏格兰绵羊养殖联合会,一直以来,都有长久的合作关系。后者也是基金会的赞助大户之一,希望在各种项目之中,为自家羊毛类商品做文化推广。

“基米,就是那天我遇上的大叔的名字。我们之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再到后来,我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那天我并没有被基米要挟,放弃了艺术尊严的感觉。我知道其实他并不需要我的展览。真的,那种小展览对基金会的规模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可能连本地街头晚报的最末一版都未必能上的去。但我需要他的钱。”

唐克斯的声音很宁静。

“更重要的是,那天,那场十分钟的谈话,让我知道了一件事情。一切都是有价格的,包括一滴水。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礼物,你想要获得什么,你都要付出相应的价码。你需要给别人带来他们想要的东西,别人才会愿意为你提供,你需要的东西。”

策展人唐克斯低头哼哼着的歌,手指有节奏的敲打着空酒杯,宛如一首节奏听上去有些变调的苏格兰民歌。

“四年前的七月份,差不多就和现在差不多的日子,基米去世了。我一直以来都很悲伤。正是他那天的指点,他那天的审问,才让我能够在这个行业里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国际双年展的联合海外策展人。”

“世上每一个脏破衬衫的年轻人。他们都应该能遇上一个穿体面正装,开捷豹轿车的大叔,教会他一些人生岁月里颠扑不破的道理。”

“我宿夜难眠了整整三个月,在那栋爱丁堡海滨的办公楼外,在太阳地里。站了整整50个小时,才换到了听到这席话的机会。”

唐克斯耸耸肩。

“顾,我把这个故事免费的讲给了你。也许你应该认真的倾听。人总需要适应这一切的。”

“很好的故事,但适应这种事情。实际做起来,往往总要比听别人说起来,困难太多。”顾为经在心里默默的出神。

唐克斯转过身来,他靠在身后的围栏之上,审视着顾为经。

“我办过的所有展览,经费加起来超过5000万英镑,泰勒美术馆各种活动经费,计算下来可能也有个大几百万镑甚至上千万镑每年。然则所有的这一切,份量都抵不过26岁的那一年,我怀里的那张5000英镑支票的份量。恰恰好,这个数字,差不多同样也是社会人士购买一张艺术家晚宴赞助入场券的价格。”

策展人说道。

“能花5000英镑购买一张晚宴门票的人,无论他们是抱着什么目的来到这里,只要你能说服他们,只要你有能打动他们的理由,往往是不会吝啬于再出一个或者几个5000英镑,赞助你的艺术事业的。他们中的少数几个富商,没准甚至不介意随手开出一张5万英镑的支票,只为了获得一些虚名,只为了彰显自己是热爱艺术的人。”

5万英镑,只为了获得一些虚名?

顾为经想到不久之前,摆放在自己身前咖啡桌上的那张价值300万欧元的支票。

何止是五万英镑。

顾为经心里笑笑,他想告诉身边的策展人,就在十五分钟以前,自己的身前摆放着的是个数字的几十上百倍,只为了彰显伊莲娜家族是热爱艺术的家族,只为了收买一个伊莲娜家族曾经诞生过一位杰出的女画家的名声。

“现在,你还觉得不适应这里么?”唐克斯反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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