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3章 强大的人

当一个人已经身居高位,当他已经从穿着旧衬衫的落魄年轻人,变为了宴会厅上的众人争相讨好的对象。当提着手提箱等在办公楼外的小伙子变为了戴劳力士,穿定制西装,开捷豹汽车的优渥大叔。

他是否还会被曾经的目光所刺伤?

当二十年前的阳光又一次的穿透时间,打在他的脸上,他是否还会从昔日的烈日中感受到烧灼般的痛苦?

唐克斯忽然意识到。

人往往不会当时就认清自己。

当他像是乞丐一样等待在基金会的办公室门前,凑过去乞求施舍,凑过去说“求求您了,先生”的时候。

唐克斯心中没有那么多的羞耻感。

当他站在太阳底下,站了一天又一天的时候,唐克斯也没有觉得有多累。

那时他还年轻,那时他还一无所有,那时他被对随时可能发生的破产危机的焦虑填满了内心的每一寸缝隙。

就像老杨对顾为经说的,年轻人别把自己太当回事,该哭得哭,该求人得求人,该卖可怜就得卖可怜。在你还一文不值的时候,你的脸面也一无不值。

当唐克斯面对他的赞助人塞到他鼻子下面的“要是老子报税出问题,你就等着吃官司吧!”的威胁时,他又害怕又迷茫,他完全不在乎大家的奚落与忽视,他只想得到一根用于救命的稻草。

为此。

唐克斯愿意毫不犹豫的就拿他能拥有的所有事物去交换。

人往往是在许多年以后的一个突然的瞬间,才能认清自己的内心——比如在这个二十多年后的晚上,他已经功成名就,他已经成为了国际知名的策展人,等他尝试舔完伊莲娜小姐,又被一圈人尝试舔过,和穿旧衬衫的小伙子在阳台上谈谈心,喝了六杯香槟,吃了两块龙虾,快乐的嘘嘘了一番,然后突然看到了顾为经的画。

他坐在安静的楼梯间里,慢慢的看一幅油画,并不明亮的楼间灯照亮了他的脸。

昔日难以面对的痛苦与失落,往往便会在这样的一瞬间向他涌来。

那是无论喝了多少杯香槟,吃了多少块龙虾,被多少人轮流舔过,笑出了多少颗牙齿,都无法真正完全抚平的苦痛。

来自于过去时光的苦痛。

它将永存于脑海,永远照在唐克斯的脸上。

那些人射向唐克斯的无声的奚落和无言的冷笑,就像顾为经射向苗昂温的冷笑——

它永存于心。

唐克斯抬起了头,他把视线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盯着头顶闪灭的灯。

良久。

他轻轻的叹气。

唐克斯从台阶上站起身,随手掸掉了身上的灰尘。

他本来准备默默的把手机关上。

在挪动屏幕的时候,唐克斯发现在画面的右小角处,有的不光是艺术家的个人签名,还有一行排列整齐小字,是画家所留下的寄语或者别的些什么。

唐克斯将手机屏幕缩放到合适的位置,眯缝着眼睛看过去——

「我坐在山巅,坐在这里创造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让这与我相同的种族,受苦和哭泣,行乐和欢喜。而且像我一样……蔑视你。」

他一个单词一个单词的把这行诗歌一样的文字读出来。

印象派到底是什么?

大多数学者会说出那个经典的回答——印象派是溶解阳光与空气的画派,但有些评论家,有些创作者他们所给出的答案会更加浪漫。

树懒先生的播客节目里,侦探猫说:“我们不刻画神明,我们只记录阳光和空气。我们不遵循教条,因为美的东西将会留下,而伤痛终会逝去。”

透纳说,他的作品,他的水彩,全是些有关溶解诗意的绘画。

“我坐在山巅,坐在这里创造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让这与我相同的种族,受苦和哭泣,行乐和欢喜。而且像我一样……蔑视你。”——在这幅画的末尾,顾为经则这样写道。

唐克斯又一遍轻声的颂念。

歌德《普罗米修斯》,长篇组诗的最后一节,最后一句。

唐克斯是第一次阅读这行诗歌,他没有认出他的出处,却大概意识到了这行文字所描写的主人公到底是谁。

普罗米修斯。

泰坦古神普罗米修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被捆缚在高加索的群山之巅,从破损的胸膛里流淌出浓金色,犹如熔融的黄金一般的鲜血,把高耸入云的雪山染的阳光璀璨的普罗米修斯。

这个故事他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可唐克斯还是感到微微的颤栗。

被这句话里所传达出的某种东西又一次的给凝固在了原地。

那是——

某种高贵而从容的尊严。

茫茫人海,芸芸众生,那些轻蔑、嘲笑与冷眼仿佛流水般从你身边划过,你感到孤独、迷茫和羞愧。

未知的命运、社会的法则像秃鹫一般啄食着你的肝脏,让你感受到彻骨的疼痛。

可你没有咆哮,你没有跪地求饶,你只是平静的坐在水中,平静的端坐山巅,看着人间的受苦,哭泣,行乐与欢喜。

你对自己说……

Life is so beautiful。

唐克斯抽了抽鼻子,他重新看着画,他重新看着端坐在扶手椅上的男人,他重新看着顾为经留在油画的角落里的长诗。

“也有一位画家,喜欢这么做,不是么?”

唐克斯感到了一种难言的熟悉。

绘画,配之以诗歌。

他曾见到另外一位欧洲画家也喜欢这么做。

……

画作的注角处附上一句诗一样的文字,在国画领域是极为常见的事情。

提画诗是中华诗词的重要分类之一。

从古时就有“高情逸志,画之不足,题以诗之”的传统。这个风尚在宋代以后变得尤为盛行。

文徽明、徐谓如今所留下来的那些记录山水田园风光的画里,几乎张张都有附带着的提画诗。

放心。

就算他们本人当时没来及提,稍微等个百十来年两百年的,也会出现一个叫爱新觉罗·弘历的人,下朝回来剔着牙随手给它写几句诗上去,再啪叽,扣个十全老人的大印。

情景交融,诗画一体。

诗与画,画与诗,本来就是宋代以来文人画传统的一环。

做诗的好坏水平另谈,但有宋以来画宗的艺术名家们,有一个算一个,鲜有不同时是一位诗人的,鲜有一生不写过一两诗的。

书、诗、画——这是文人士大夫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三种托物言志的载体,并在一张张古老的卷轴上浓缩为一体。

但这个传统,在西方的艺术体系里,却非常少。

这当然不是西方画家天生缺少艺术追求,低人一等。就像国画里对肌肉的刻画、对比例的关系的研究可能不如西式油画精细,也不是东方的画家天生缺少艺术追求,低人一等一样。

它取决于画家是怎样“活”下去的。

传统意义上,西方的油画或者水彩,在发展初期,都全然以记录现实,还原现实为第一要务。

甚至可以说,在十九世纪以前。

东方的画家他们的主要职责和现在的艺术家没什么太大区别,追求抒发某种“神意气质”,目标是画以咏志。

西方的画家他们的主要身份则是历史的记录者,绘画的职责是“记录景象”,目标是用画笔纤毫毕现的反映真实的光影。

这种身份地位、工作职能差别的不同,就造成了东西方绘画路线侧重的不同。

西方更早就发展出了精细的光学、色彩理论和科学的透视体系,对人体肌肉刻画的更加写实,但他们对于写意的探索,则要比同时期的东方画派发展的慢很多。

在当时的特定历史背景之下,早期油画家的社会地位也相对要低很多。

因此早期学院派认为,艺术最重要的职责就在于记录的明确清晰。

绘画最重要的目的是服务好雇主。

纵然你是伦勃朗或者达芬奇,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还是给富商老爷贵族老爷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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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画伯爵老爷的肖像,你就要画伯爵老爷的大眼睛,小胡子,高跟鞋,长丝袜和裤裆里塞着的垫的高高鼓起以彰显男子气概的丝绒球(当时贵族们以攀比这种“优雅的凸起”大小为时尚),画的小了容易被打,画别的内容就都属于不务正业。

让你画最后的晚餐,你就应该画十三个男人坐在长条桌上一起吃饭。

让你画战争场面,你就要画人是怎么跑的,马是怎么跳的,长矛是怎么扔出去,所有的东西就只关乎于被画笔画在上面的场景。

留给艺术家发挥“余蕴”的空间相对较低,更没有抽象的“诗情”发挥的空间。

但到了十九世纪以后。

随着西方的艺术风格也开始在绘画的“神意”上做出探索,不再满足于画出“眼之所见”的事物,想要开始画出“心之所想”的事物。

几乎是立刻的。

画家和诗人双修的艺术家便出现了。

也开始有画家尝试着为自己的作品提上对应的诗歌。

最有名,最具有代表性的——依旧还是透纳。

策展人唐克斯在泰勒美术馆里所见到的透纳所精心绘制的画作的角落空白处,经常有画家信手在那里留下的文字,类似“假若他日道左相逢,我将何以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或者“荣耀之光如凤凰浴火重生,她以绝美之姿行来,犹如夜晚——晴空无云,繁星灿烂”。

多是些拜论写的长诗。

威廉·透纳人生中前三十年的作品多是些充满诗意的英伦庄园或者些充满诗意的自然风光。

从上议院伯爵家里的宅邸、到巴米尔天空上的彩虹,再到苏格兰大牧场主家里成群结队的牛羊。

而他人生的后四十年。

透纳似乎不再满足于用朦胧的作品表达风景的诗意,他想开始用朦胧的风景表达作品的诗意。

想要用画笔表达“伯爵宅邸的露水”要求的是对线条和色彩的精确描摹,可要表达“沉默的眼泪”或者“荣耀之光犹如凤凰浴火重生”又应该要怎么样去画?

在这条道路上,威廉·透纳摸索了半生。

看到手中的这幅顾为经的《人间喧嚣》,唐克斯隐约间,仿佛看到了两百年以前,英国的水彩宗师是怎么在属于他个人的画廊里,一边在画架面前用水彩笔描绘忽明忽暗的星光,一边用一只鸭嘴笔,在吸水纸的角落处,龙飞凤舞的写下拜伦充满英雄气质的诗歌。

“我坐在山巅,坐在这里创造人类,按照自己的模样,让这与我相同的种族,受苦和哭泣,行乐和欢喜。而且像我一样……蔑视你。”

唐克斯最后一次的颂念着顾为经在油画留白之上的提诗。

他最后一次认真的盯着画面之中,抚手椅上端坐的年轻人的朦胧的脸,望着油画远端那一张张凝视过来的脸。

他把手机收到口袋里,推开防火门,大步的走出楼梯间。

当唐克斯又一次回到莱佛士酒店的宴会厅,看着宴会厅里众人谈话、聊天、皱眉或者微笑的样子,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一张张从他身边滑走的脸。

如果再给唐克斯一次选择的机会,让他能够穿越二十年的光阴,让今日的策展人重新站在苏格兰首府爱丁堡海边的那座办公大楼边,面对对方“年轻人,每个人都很优秀,每个人都很努力,我凭什么要把津贴发给你”的诘问的时候。

看了这张作品。

唐克斯便能一咬牙,一狠心,张开嘴说出——

好吧。

他大概还是会说出大叔您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我可以改的。

“我大概……确实是不如他的?”

唐克斯有些失落的想。

他至今依旧非常感念那个愿意管他“要些什么”的吉米大叔,唐克斯其实也清楚,世界只有很少的人,很少真正强大的人,能够带有想要改变世界的英雄主义气质的。

绝大多数人敌不过规则的力量。

无论好的坏的,终究还是要和光同尘的。

可唐克斯哪怕仅仅只是幻想一些,那天他把能手提箱打开,把自己的策展计划抵过去,盯着对方眼睛“因为我会用我的艺术征服你,我们所谈论的事情都只于艺术相关。”

盯着对方的眼睛说出“因为我会带来一个足够优秀的展览”。

他也会觉得,那大概……一定是一件很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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