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
李亨寝宫。
鱼朝恩满脸媚笑在皇帝面前躬身拜了下去:“陛下,奴婢这两日奉旨巡查三宫,听到一些传闻,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亨皱了皱眉:“鱼朝恩,在朕面前,有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是关于太上皇的……”鱼朝恩故作恭谨犹豫迟疑状。
李亨眉梢猛地一挑,沉声道:“太上皇如何?说!”
“陛下,奴婢听闻,太上皇最近天天流连于长庆楼上,设宴观舞与民同乐,长庆楼下时时有百姓路过,太上皇必赐酒,百姓必在楼下山呼万岁不止。而前日,太上皇在长庆楼设宴召见大将军郭英义,昨日太上皇在长庆楼宴请剑南道抵京述职的节度副使等十余人,而今日则宴请诸多朝臣和诸道进京觐见陛下的藩镇使节……”
鱼朝恩小心翼翼地说着。
李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口中却淡然道:“太上皇设宴召见朝臣百姓,无非是与民共乐、与朝臣叙旧,鱼朝恩,你多虑了。”
鱼朝恩嘴角一抽,心道你装什么装啊?不是你秘密让杂家监视兴庆宫的并要求将老皇帝的一切行踪都要向你汇报?
“陛下,奴婢以为,太上皇与陛下父子情深,大唐家国天下,自然无虞。只是太上皇身边有奸佞之徒,贼心不死,奴婢担心他们会在太上皇身边屡进谗言,造成太上皇与陛下不合,尔后……”鱼朝恩试探着轻轻道。
李亨眸光一闪:“你说的是高力士和陈玄礼二人?”
鱼朝恩缓缓点头:“陛下,此二人对太上皇忠诚不二,但对皇上却……太上皇还朝以来,他们与旧臣结交,甚至借故与神策军中将领往来相识,奴婢实在是担心他们存心不轨……”
李亨眸光中杀机一闪,凝声道:“鱼朝恩,高力士与陈玄礼二人伺候太上皇多年,忠肝义胆,朕不担心他们。好了,太上皇那边你不必操心过甚,下去吧。”
李亨挥了挥手。
鱼朝恩一怔,心里抱怨不满,嘴上却毕恭毕敬地连连应是。他离开了皇帝的寝宫,刚出宫门,脸上的媚笑就全部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阴沉。
皇帝并不像外界以为的那样对鱼朝恩言听计从。这一点,只有鱼朝恩自己知悉。
鱼朝恩是坚定不移反对太上皇复辟的中流砥柱,他倒是与皇帝站在同样的立场上。但其实鱼朝恩并不认为老皇帝有机会复辟登基,他不过是试图浑水摸鱼,将素有嫌隙的太监头子高力士和陈玄礼两人给扳倒罢了。
高力士如何得罪了鱼朝恩,并不为外人知晓。但宫里大大小小的太监们都能看得出,鱼朝恩对高力士的回宫非常抵制,甚至是怀有深深的仇视。
鱼朝恩神色阴沉地离去,他的心腹铁杆太监岳鹏紧随其后。走了半响,鱼朝恩突然停下脚步,挥挥手示意岳鹏过来。
岳鹏诚惶诚恐地过来,鱼朝恩附在他的耳边低低说了几句。岳鹏身形一震,颤声道:“省监大人,这……”
鱼朝恩脸色阴沉,冷冷道:“怎么,杂家的话你没有听明白吗?岳鹏,此事办妥,杂家将来必有厚报。”
岳鹏毕恭毕敬地躬身下去,连连应下。
鱼朝恩拂袖而去。
望着鱼朝恩臃肿的身形,岳鹏脸上浮起一抹恐惧之色。他本是鱼朝恩的铁杆拥趸,对鱼朝恩的命令岂敢不从,只是鱼朝恩这一次吩咐的事情太过骇人听闻,而且还涉及到了另外一个大人物,一旦事情暴露,他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鱼朝恩的心狠手辣他比谁都清楚,若是他胆敢抗拒鱼朝恩的命令,那么,他或许想死都很难。
岳鹏长吁短叹地离去。
午后。
数十神龙卫纵马持杖涌进了兴庆宫的宫门,高力士手下护卫太上皇的太监和宿卫不敢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神龙卫闯进宫来,打着神龙卫和充实军需的旗号将兴庆宫原有的三百匹马强行给驱逐带走了半数,等高力士和陈玄礼得到消息赶来,人早就没了影。
这数百匹圈养在兴庆宫的马匹是供太上皇出行的仪仗护卫所需,如今被神龙卫不分青红皂白带走了一半,高力士和陈玄礼焉能不怒?
更重要的是,这是对太上皇权威肆无忌惮的踩踏啊!
陈玄礼性格暴躁,尽管他如今行事隐忍,但出于对太上皇无比的忠诚,神龙卫肆无忌惮对太上皇不敬,还是引发了陈玄礼压抑已久的滔天怒火。
陈玄礼咔嚓一声抽出佩剑,高举在半空中,怒吼一声:“宿卫集合,随本大将军去神龙卫衙门讨个公道!”
百余跟随太上皇多时的宿卫也是义愤填膺,齐声怒吼着就要随陈玄礼冲出兴庆宫,去神龙卫兴师问罪。他们原本是皇帝禁军,变成了太上皇宿卫,沦落在兴庆宫值司,心理之落差可想而知。而神龙卫欺压上门,这就像是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他们心内压抑多时的不满怒气。
高力士大吃一惊,但陈玄礼性烈如火,又在盛怒之下,根本不是他所能拦得住的。实际上,高力士还没有来得及开口阻拦,陈玄礼已经带着百余宿卫手持兵器呼啸而出,奔向神龙卫。
高力士无奈,只得急匆匆去向老皇帝禀报。
神龙卫是如今的皇帝亲卫,神龙卫所为,肯定是皇帝的授意。陈玄礼不明所以,一味去讨什么公道,非要闹出事端来。高力士一念及此,更是心急如焚,急急奔向老皇帝的寝宫。
这个时候,也就只有老皇帝的命令才能挡住陈玄礼了。
陈玄礼带着百余宿卫气势汹汹的穿过东市冲向朱雀大街,试图从朱雀门冲进皇城,去神龙卫衙门找孔晟讨个说法。但他带着这么多人手执武器招摇过市,百姓商贾行人躲避不跌,乱成一团,市井骚乱,自然就引起了京城禁军和万年县的高度警觉,纷纷派人阻拦。
今日值司东城防卫的是唐根水麾下所属校尉杜平。
杜平听闻有人明火执仗试图冲撞皇城,不敢怠慢,立即手下百余军士横穿东市在朱雀大街靠近东市的一侧拦住了陈玄礼的百余愤怒宿卫。
比杜平来得早的还有万年县的县尉孟璞。孟璞带着几十名捕快衙役,早就赶来了,他试图对陈玄礼一行好言相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却被陈玄礼一番痛斥给屏退。
陈玄礼虽然失势,但国公的爵位和大将军的职衔还在,与孟璞一个区区县尉相差太远。孟璞不敢太过阻拦,只好要任由陈玄礼带领一队怒火冲天的兴庆宫宿卫去进朱雀门。当然,事关重大,孟璞不敢做主,已经命人通报万年县和京兆府及有关衙门。
所幸杜平的人来得及时,否则就真让陈玄礼率人闯进皇城去了。而皇城之内的禁军措不及防,一旦与对方发生冲突,那就是不可挽回的宫变,不可收拾。
朱雀门外与朱雀门内,同样的冲突,性质不一样。
百余禁军悍卒与百余兴庆宫宿卫对峙上,杜平是禁军值司校尉,尽管陈玄礼级别高,但他职责在身,却也不太畏惧,高声呼道:“请问大将军,如何带人明火执仗冲撞宫门,扰乱京畿治安?请速速带人退回兴庆宫,末将不为己甚既往不咎了。”
神策军是孔晟的麾下,神龙卫还是孔晟的麾下,今日突兀闯进兴庆宫带走马匹的人也是孔晟的人,陈玄礼正在气头上,对杜平一个区区校尉焉能有什么好态度,更不屑于跟杜平解释什么。
他怒吼着执剑咆哮道:“滚开,本将要去神龙卫衙门,与那孔晟小儿讨个公道!”
陈玄礼此番也是豁出去了,存了闹一场以死相谏的主意。在他看来,皇帝对老皇帝的安置实在是太过冷落,不管怎么说,老皇帝权威尚在,如果任由外人践踏,今后更不可收场。
所以陈玄礼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他就是要闹起来,让天下臣民看看,老皇帝在皇帝这里受了多大的委屈。如果他一死能换来老皇帝应得之待遇,陈玄礼也觉得值了。
陈玄礼对孔晟直呼其名,口出恶言,作为神策军下属,孔晟在杜平这些军士将领心目中可是战神一般的存在,凛然不可侵犯,听陈玄礼对孔晟诸多不敬,杜平等军卒的火气也陡然升腾起来。
杜平怒斥道:“汝带甲冲击宫门,扰乱京畿治安,又对孔大将军不敬,该当何罪?来人,将这群肆无忌惮践踏大唐律法的贼人给我拿下!”
早已按捺不住的神策军悍卒一哄而上,呐喊着与陈玄礼的宿卫战在一起,现场乱成一团。
孟璞等万年县的人吓得魂不附体。禁军的人跟兴庆宫老皇帝的人当街对战,带头的是还是当朝大将军陈玄礼,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他一个低级官僚如何能干预?
而无论是禁军还是兴庆宫,都不是万年县能惹得起的。
孟璞立即命衙役飞报有司,同时保护周遭百姓商贾行人逃离现场,免得遭受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