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也只是看到一个模糊的影。
可是在这陌生的深宫之中,只是远远的看到那个身影也令她感到无比的安慰。
后来太子与他交谈了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可她的耳边却不断回想着他的声音,就像在逃亡路上的许多危机时刻,他附于她耳边说得那些话。
虽然都只是转瞬即逝的话语,如今却惊讶的发现她竟然都还记得。
那夜在驿站中,他曾说自己非隶属于禁军,未得传召不得入宫,现在他出现在这里,想必也是奉了太子之命。
此时她很想前去和他打个招呼,问一声是否安好,只可惜隔了这一层薄帘,他们之前却已似相隔了跨越山水的距离。
当太子命他退下时,她的目光却还追随着他的身影,恨不能同他一起离开这大殿。
直到身边的内侍暗地里牵了牵她的衣角,她才恍然回过神来。
侧头时,那名内侍正一脸急切的对她使眼色,秦婉意识过来,原来太子殿下正向她问话。
“你就是秦公之女?”太子的声音透着股身为上位者的高傲。
秦婉忙伏身叩首,恭恭敬敬的答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奴家秦婉,乃江南总兵秦无霜之女。”
听到她的答话,太子沉默了片刻,继而一声轻叹:“可怜秦公,其忠心可表,即便当下蒙尘,终有一日会昭然于天下。”
太子的话令秦婉心下生出些许安慰,再度伏身道:“先父临终有言,无论发生何事,秦氏一族都将为太子殿下尽忠。”
“很好。”太子对她的态度显然十分满意,又道:“秦氏忠心,本宫自当铭记。”
正是凝肃而又沉重的气氛中,太子却忽然话锋一转,对秦婉道:“罢了,你一路风尘仆仆赶至京中,又数遭历险受惊,想必十分劳累,且先在东宫安顿下来,其他事宜皆容后再议。”
秦婉原以为一见到太子就会被要求画出乾坤十二式的秘籍,故而听到此话有一瞬的惊诧,但转念一想,这里耳目众多,侍立在一旁的宫人们也未必可靠,太子不提此事亦有他的道理,便叩首谢恩,准备告退。
正在她起身之际,坐在太子身边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子妃却道:“殿下莫急,臣妾尚有一些话要同秦氏说。”
那帘后却传来一阵窸窣声,太子一边自座上起身,一边应道:“你们女人家的话自有你们说去,本宫便不奉陪了。”
说罢,太子往暖阁外行去,太子妃起身恭送却被他以手势相阻。
太子离开后,秦婉仍跪伏在地上,忽闻得前方幕帘传来细微声响,微微抬头,只见一片锦绣簇拥的衣摆正移至她面前。
“妹妹快快请起。”第一遭见面便以姐妹相称,太子妃显得十分和善。
见她亲手将自己扶起,秦婉也不敢再耽搁,忙站起身来。
随着视线上移,她看到一个面若桃李,举止端雅的女人。
太子妃穿了一身十分华贵且繁复的衣裙,乌发在头顶盘成云髻,饰满了各式各样的朱钗金搔,左右两侧各缀着一支沉甸甸的步摇,可即便如此,在行动间,她却能令钗环不呤叮作响,步摇也稳而不晃。
秦婉正为太子妃的气度所叹,却已被她引至旁边的桌椅前坐下。
太子妃将她打量了一番道:“妹妹出声忠烈门阀,又生得好容貌,难怪令殿下挂心。”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赞叹令秦婉不知如何作答,只能羞赧的低下头。
好在太子妃不曾端着架子,主动询问她在这里可还住得惯,京上可还有亲眷,是否需要安排相见等等的一些话。
秦婉逐个的应答着,渐渐也没那么拘谨。
两人聊得略熟络了些,太子妃忽然面露难色,说话有些迟疑起来:“有一桩事,殿下不便与妹妹说……不知妹妹听后,能否明白殿下的苦心。”
秦婉连忙应道:“太子妃请讲。”
然而太子妃却没有直言,而是屏退了左右。
见此情形,秦婉以为太子妃欲说之事与秘籍有关,不想她却道:“不瞒你说,妹妹而今的身份在东宫之中实在有些尴尬。”
她说得十分隐晦,显然是在照顾秦婉的感受。
秦婉亦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自然明白她言下之意,不禁心中万千愁绪又被勾起。
太子妃见她只是低头不语,目光中隐约浮现悲色,便轻拍她的手背,用安慰的语调道:“妹妹不必忧心,殿下为妹妹着想,已然思虑出一个法子让妹妹名正言顺的留在东宫,只是怕要委屈了妹妹。”
秦婉抬眸,露出不解的目光。
太子妃则趁势接着说下去:“因为妹妹的身份,实在无法以良娣、孺子册封,故而太子对外宣称是在南下时于坊间遇上了妹妹,如今迎入东宫,暂以侍妾而居,不知妹妹……”
她说着,对秦婉投来试探的目光。
诚然,秦婉曾是江南总兵嫡小姐的出生,莫说嫁到平凡人家必定是主母,便是入宫也至少位至妃嫔,可是如今偌大的秦氏门阀早已凋敝,她一个罪臣之女,原本东宫都应容不下她,她又如何能够要求名号。
只要能辅佐太子殿下,待到太子登基为秦家沉冤昭雪,这些就都不重要了。
秦婉这样想着,便起身向太子妃行礼道:“能得太子殿下的庇佑已是秦婉之幸,自然不敢有其他妄念,一切但凭太子殿下和太子妃的安排。”
太子妃立刻起身相扶,和善的笑道:“难得妹妹通情达理,如今能与妹妹一同侍奉殿下,也是姐姐之幸。”
说完这件事,太子妃便未再多留秦婉,差了两位宫人来送她回居所。
面见过太子和太子妃的秦婉终于略松了一口气。
一路至她的住处,呼吸着宫苑里格外沉重的空气,秦婉终于接受了现实,这个地方就是她今后的安身之所,无论时光流转,日月变迁,都不可能再改变。
这样想着,她只觉胸口的地方像有什么压着,很沉重。
原本在秦府,秦婉就已习惯了闺阁中的日子,如今在东宫里,她更是闭门不出。
此后,每日晨间向太子妃请安,她也总是早早的去,尽量不与其他的姬妾相遇。
其他时间,她便静静一人在自己的居所中待着,偶尔向婢女玲珑询问太子殿下是否有召见。
纵使她急于将秘籍呈给太子殿下,可是太子最近都忙于朝事,并没有时间与她相见。
就这样过去数日,秦婉也渐渐习惯了深宫中的孤寂。
她如常的用完晚膳,打算梳洗后就早些睡下,却见玲珑一脸兴奋的跑来。
“何事如此慌张。”秦婉正执起玉梳轻梳过乌丝,略停下来问道。
“是太子殿下。”玲珑却激动的答道:“太子殿下命人传话,说一会儿就要到咱们这里来,让您梳妆准备。”
秦婉掉落了玉梳,心中亦闪过一丝喜悦。
太子殿下终于要来见她了,而她也终于可以在太子面前将乾坤十二式的秘籍画出来,如此,她便可对得起父亲的嘱托,也不枉整个秦氏一族的牺牲。
她忙在妆台前坐正,对玲珑道:“快替我更衣梳妆,准备面见太子。”
秦婉所居的奉化殿中陷入一片忙碌,所有的灯烛都被点起,等待着太子殿下的驾临。
包括秦婉在内,没有人知道在不远处的黑暗之中,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夜风拂起黑色的衣袂,那人将剑负于身后,垂于身侧的手上却握着一块绢帕。
白色的绢帕在风中,宛如柔弱的花朵,随时就要凋零而去,却被他以掌心深深羁绊。
乌发半掩住清俊而又冷肃的面容,那原本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眸中却隐隐透露出悲伤之色。
天上的云翳聚拢,将明月彻底遮蔽。
他微眯双眼,远远看着那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锦衣男子乘着驾撵缓缓而至,持着绢帕的手便握紧成拳。
太子殿下在寺人的搀扶下从撵上下来,而后不紧不慢的往奉化殿中行去。
殿中立刻有人迎了出来,他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她,可他却无能为力。
夜色变得更加浓重,他忽然拔剑,旋身刺去。
身后蒙面的黑衣人全然还来不及反应就已被他用锋刃抵住喉咙,泛着寒光的剑尖上挂着隐藏身份的面巾。
这数日以来,已不知是第几波刺客。
无一例外的,他们都是受了琉璃宫的指使来取奉化殿中女子性命,亦或许,如今已转为,他的性命。
他转动剑锋,准备利落的将此人解决掉,不想那人却抢先一步道:“我不过是奉宫主之命来传话的。”
听到黑衣人这样说,他终究还是将剑撤去。
那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而后对他道:“宫主有命,如果天明之前你还未回琉璃宫,那么便将你视为叛徒,琉璃宫将出动所有杀手,追杀你和秦氏之女,没有止息,直到毙命。”
说完,那黑衣人却也不等他表态,便立刻闪身离去。
李云收剑入鞘,转身看向那灯影绰绰的宫殿。
太子殿下已经被迎入殿中,而宫殿外到处都布满了宫禁守卫,没有一丝纰漏。
想来,太子殿下整夜都会待在这里,和他在一起的秦氏之女自然也会十分安全。
如此,她应该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这般想着,他终是将那块绢帕收入怀中,转身消失在了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