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国公府二十四日宴饮的园子叫恬熙园, 原本属于昔日的内阁首辅周欢,周欢一党获罪抄家身死之后,许多家产统统收归国有, 其中一些被宏庆帝拿出来赏赐给有功的臣子。
周欢把持朝政多年, 聚敛的财富惊人, 恬熙园作为他的一处重要产业, 其秀美精妙本就极难得见, 经过樊家一番整饬,更显富丽华贵。
尹国公冯泽原本也得宏庆帝赏赐了一处宅院,却被他私下里又悄悄地还了回去, 他对宏庆帝道:“臣本是种田出身,生活一向粗鲁随意, 有现在的几间房栖身就已经足够了。陛下赐给我那样精致的宅子, 我住不惯不说, 还要花钱着人照看修缮打扫,实在太不合算了, 所以还是还给陛下吧。”
听到这话,宏庆帝只得把赏赐的宅子收了回去,却道:“将军居功甚伟,却不领丝毫赏赐,叫朕心如何能安。”
冯泽想了想, 道:“若能得陛下将御马厩中的上等好马赏我几匹, 臣欢喜无限。”
宏庆帝准其言, 后对身边近侍道:“冯将军身居高位, 仍不改淳朴耿直之本色, 当真难得。”
这次樊府在恬熙园宴客,冯老太大和韩氏都婉拒未至, 谢夫人却兴致极好,把五个孙女全都带了出来。
冯若晴知道事关自己的终身,李家的那位公子她是见过的,对方给她留下的印象不坏,今天要双方长辈见面,自然要精心打扮。
冯若星从小就是个爱美的,出席这样的场合自不必说。冯若春和冯若曼难得出门,为了给那些贵人们留下印象,自然卯足了劲地装扮自己。
而冯若昭内心其实是不想来的,想到樊家的那对兄妹她就有点膈应。但是架不住必须要顾忌长辈们的面子,所以不得不跟着一起凑兴。谢夫人嫌她一贯的装束太素净,亲自操办了她这次出门的衣服首饰。
于是,今天的冯若昭感觉自己被活活打扮成了一个颜色鲜亮的移动人形珠宝展示架。上穿一件樱草色撒花云锦衣,配一条十二幅石榴红缕金千褶裙,扎眼得让她十分不适。再加上满头珠翠,脖子上、腕上、手上、腰上,裙角……无处不是珠光宝气,连鞋子上都缀了些珍珠攒花作装饰。
按说谢夫人的品味没有这么差的,感觉有点矫枉过正了……从闹哄哄的花厅里出来,冯若昭揉着自己有些酸疼的脖子想着,又使劲按了按自己的脸——刚才微笑着和一圈认识的不认识的太太姑娘们见礼寒喧,笑得她脸都僵了。
而尤其让她感觉不舒服的是樊悦霄的老娘樊家那位大奶奶,自见了她以后,一双眼睛就跟追光灯似的,不管她是坐是站,是说是笑,是喝茶还是吃东西,都盯着她不放。
不会真的把她当成未来的儿媳妇在考察吧,冯若昭有些不安。樊家如今也是一等一的权臣,家世绝对是配得过的,如今只看樊悦霄到时候科举是不是能如约达标。可是按现在这样的架势,就算不达标,祖父祖母那里说不定也会答应呢。
想到这些她心中莫名地烦闷,戏台上演得热闹,她却只觉得嘈杂,勉强陪着谢夫人看了一出,便离席出来走动。
她信步而走,没走两步却听到身后一个人气喘吁吁的赶上来,说道:“妹妹去哪里?我陪你去。这里地方大,没有人领着容易迷路。”
原来是樊悦霄,他没有到前面去和男客一处,却一直守在女客这边,只想找个机会见一见冯若昭。
冯若昭却看见他就头大,碍于双方脸面,只得客气地道:“我就在这附近走走,不会迷路的。你陪别的客人去吧,不用管我。”
樊悦霄却不肯就此放弃,“妹妹也是客人,难得来一次,我陪着也是应该的。听说妹妹前些时候病了,我很是担心,如今可大安了?我送的桂香雪花糖你尝了没有,那个可好吃……”
不顾冯若昭如何面色冷冷语气疏离,樊大公子只顾着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想说的一些思慕关怀的衷肠话语。
好容易等他中间暂时停住,冯若昭正色说道:“云天哥哥的心思我明白,只是,此事祖父那里已有定论,我不想说太多,请你以后也不要跟我说这些话……”
樊悦霄一笑,“我明白,妹妹是嫌我话多,太聒噪了。”他从身旁的一棵木芙蓉树上摘了一朵粉色的芙蓉花,递给冯若昭,笑道:“你收下这朵花,我就走。”
冯若昭巴不得快些摆脱他的纠缠,只得接了过来。樊悦霄笑道:“好了,妹妹耐心等着,等我高中状元了,一定来娶你。”说着,转身去了。
冯若昭一怔,想说点什么却一时难以启齿,默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发了会儿呆。猛然间回过神来,正想把那朵花扔进身旁水里,却忽然感觉到有人正看着自己,转头一瞧,只见不远的花树下站着一男一女,正是宇文赫和樊悦霞。
紫衣华服的俊秀少年,高贵中透着沉稳,隐隐已经有着睥睨天下的王者气概。冷洌的眼神犹如深潭,看似无悲无喜,却又似有暗流涌动。柔美端庄的少女,面若桃花,眼如春水,小鸟依人地陪伴在他身侧,俨然一双壁人。
冯若昭心头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扎了一下,疼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难怪刚才没看到樊悦霞,原来是在和宇文赫在一起。想不到宇文赫今天也会来,真是给樊家面子……
她低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芙蓉花,双手无声无息地握紧,脑子里一片混乱,这花还要不要扔,是应该若无其事地上去打招呼,还是应该装作没看见自行走开?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脸上已是标准的从容微笑。身后的秋水以为她没有瞧见,上前来小声提醒她,“姑娘,王爷在那边呢,应该要过去行礼才是。”
“我知道。”冯若昭心神已稳,走了过去,盈盈福身行礼,“臣女冯若昭拜见王爷。”
宇文赫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冯若昭又向樊悦霞见礼,“姐姐好。”
樊悦霞还了一礼,浅笑道:“哥哥刚才对妹妹说的话我可都听到了,你说以后成了一家人,我是叫你妹妹好呢,还是叫你嫂子好呢?”
冯若昭将那朵芙蓉花扔进了水中,口中淡淡地道:“姐姐说的话我听不懂。我与令兄并无婚约,就算他说什么,也是他言语失当,与我无关。”
樊悦霞冷冷一笑,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妹妹不必否认,你和我哥哥早已有了逾礼之举,何必还装作自己清白无辜呢?!”
冯若昭既不生气也不慌张,望着流水淡然说道:“我是否清白无辜,并不由姐姐来评定。你若真心为你哥哥着想,便不该将他的酒后无德之举反复提及四处宣扬。一则有损贵府名声,二则显得姐姐轻佻浮躁居心叵测……”
她转向樊悦霞,一双明眸无比沉静,却锐利得仿佛能直视对方内心,“我忽然想起一句俗话来: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知姐姐明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在说什么?!”被冯若昭戳中了心事。樊悦霞既惊慌又愤怒,“你,你太无礼!简直是胡说八道——”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完了,姐姐如果不明白的话,可以慢慢领悟。”冯若昭道,恕我不能多陪了,我先走了。”说完向旁连一直默然不语的宇文赫微一颔首致意,转身走了。
樊悦霞一张俏脸红了白,白了又红,却碍着宇文赫在旁不好发作,冯若昭一走,她便可怜巴巴地转向宇文赫,娇声叫道:“王爷,你给评评理,她也太无礼了——”
见宇文赫望着那棵木芙蓉只是出神,并不理会自己,于是。她又靠近了些,拉着宇文赫的衣袖,软语央求道:“那芙蓉花好漂亮,王爷,你帮我摘一朵好不好?”
宇文赫缓缓的转过脸来,淡然看了她一眼,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中抽回,说出一句让她万万没想到的话来,“那棵芙蓉树太难看了,让人把它砍了吧!”
说完,他自顾自地转身,朝另外一条路而去,只留下一时反应不过来的樊悦霞,呆呆的站在原地,心中只觉凄惶无比,忍不住哭了起来。
那天冯若昭后来再也没有见到樊悦霞,隐约地听说她病了。第二天和冯若星在家里花园中闲坐说话,冯若星半讥讽半玩笑道:“谁知道是不是真的病了,还是陪什么重要人物去了。她可是忙得很,哪里顾得上我们这些人呢?”
冯若昭笑了笑,“我瞧着樊姐姐面色有些黄,似乎隐隐有肝气郁结之相,病了倒也正常。”
冯若星奇道:“干什么肝气郁结?”
“思虑过重,心情郁闷难舒导致的,”冯若昭解释道,“按说她年纪轻轻,原不该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