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建康六年】
漠南王得知西门受袭大惊失色,整个皇宫也是惶惶一片。这座多年没有经历战火的城市颤抖了,许多大贵族逃离皇宫,他们似乎对宫廷失去了信心,不愿意和王室同存亡,老百姓们则要冷淡许多,他们还没听说过关于齐军屠城的事迹,既然不会对百姓开刀,那自然是王家和大齐的事情,和自己碍不着。
清晨,烏蘭察布的街道干爽而洁净,道路两旁的商铺还有多半没开张,城外的炮火声一刻也没有停息过,不过烏蘭察布的居民并没有被它惊扰了好梦,这是一座有福之城,一切劫难都是过眼云烟。一位年轻的母亲牵着自己的孩子走在街道上,她穿着漠南女子长穿的坎袖长袍,因为早上天气尚冷又搭上了一件羊皮镂花的披肩,配着及地的长裙显得有些臃肿。那孩子倒穿得是短衣短褂,脚上蹬着牛皮靴子,显得精精神神。母亲走的快了些,孩子每走几步便要跑一下,两人就这么拉拉拽拽的往集市上走。
“穆克伯,今天可有盐么?”母子俩停在了一家杂货铺前,老板是个粗壮的中年男子,店里面不但有盐又油,还有些木耳蘑菇以及常见的干货。
这家店也不过是才开门,货品都还没来得急摆到货架上,老板显然认得这两母子,他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出店逗弄了一下小男孩:“哟,又长高了。”他又抬头看了看孩子的母亲:“乌力吉,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带着孩子拿得了盐么?要不我送送你?”
年轻的母亲微微一礼:“他伯客气了,一袋盐都拿不起我还能做什么活计?原本也是不带着伢儿来的,只是闹腾得厉害,我也没法子。”说完推了孩子一把:“还不快叫穆克伯好?”
孩子一心被货架上的小饰物吸引,并不应声,那粗壮男子弹了弹男孩的额头无奈的笑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拿盐。”
隔壁的烟草铺子也拉开了门面,烟草老板看到杂货铺门口的俩母子也打起了招呼:“娘俩买什么呐?”
“这不要打仗了么?阿姆叫买些盐备着才放心。”年亲的母亲一边往手心呵着气一边回答。
烟草老板哈哈一笑:“这就是你们阿姆胡操心!烏蘭察布可是有神庇护的都市,哪那么容易就让齐人打进来了?你买这么些盐回去怕是要吃到秋天都吃不完呢?”
杂货铺老板搬了一块盐放到门口的铁对窝里头正要磨,听烟草老板这么说忍不住也搭上了讪:“伯,你这话可就不准了,你没听说南门外北门外的那些寨子都受袭了?听说这些齐人拿了好些吓人的火枪,打起弹来又快又密,好些寨子一个人都没逃脱。”
“大齐的火枪队也不是出来头一遭,那些邪器还不是被咱们的骑兵打个落花流水?”烟草店老板抄了袖子,倚在门口,从荷包里面摸出一盒山羊油抹手。
“这次好像不同,要到南门东门,必要过妪厥律,如果没走妪厥律那就得爬雪山,那些雪山可不是吹的,翻过去得两天,白日里雪照得眼睛都睁不开,陡崖又多,到了夜里山风跟刀割似的。翻山的时候别说是睡觉,就是一歇人也就没了,别说是这帮齐人,怕咱们漠南的汉子都翻不过那雪山。你说,他们是怎么把那么多大炮,那么多人弄到了这儿的?”杂货铺老板忍不住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百思不得其解。
“诶!老兄你差了,听说那些炮啊,车啊,是从瓦额额纳那边运过来的!”烟草店老板一下来了精神:“虽说我是个生意人,但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守城的兵有多少要吃我家的烟?四处的城门虽是锁了,但我的信儿可是灵得很!”
“瓦额额纳?那地方可是稍大些的货车都过不了,怎能运得了炮?你可别听岔了。”
烟草店老板一时语塞,想了想说:“不会是沃拖雷王爷……”
“嗨!”杂货店老板呵了一声,站起身张望了一番:“这话可不能乱说……”
烟草店老板缩了缩脖子,把山羊油揣进了兜里:“和大齐人的仗打了多久了?呵……你看我胡子都老长了。”
“是啊,别碍着我们这些老百姓就行,这围城都三日了,别的都好,就是柴禾运不进来,这天气还不暖和呢!冬天的牛粪早用完了,再围几日要如何才好?”
“两位伯,我是年轻没什么见识,只是害怕那些齐人真把城门给打破了……”
两位老板一起笑了起来:“破不破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顶多是抢些东西,砸些东西,过两日就清净了,难道那帮齐人还能赖在草原不走?”
“更何况咱们漠南受的是神灵的护佑,皇室里还有一位真身活佛,再险的难关都能渡过。”烟草店老板抱了一个礼。
“他伯,”年轻的母亲接过杂货店老板的盐:“……劳烦您了……”
三位叹客还在寒暄着,突然听得街口响起了一阵惊呼,又过了一阵,听得那炮声小了许多。
“这是怎么了?”年亲的母亲一下子紧张了起来,连忙放了手中的盐,一把把孩子抱了起来。
两位老板听到动静也赶紧跑出门外张望,这是天已经大亮,只是街道上行人依旧是稀稀拉拉,只有那几个开了门的铺子涌出些人来。前几日炮火猛烈的时候,还有许多兵士从集市后面的大道赶往西门,到了昨日人便突然少了,只听说城门上战事缓和,齐兵久攻不下是要退了。
“难道是齐兵退兵了?”烟草店老板绕过街口往大路上瞧。
“怎么不是?你听,连炮火声都没了。”杂货店老板也凑了过来。
围过来的几个人议论着,猜测着,正商量着去西门瞧瞧,却听到西边如同炸雷一般发出一声巨响!
“炮?!”一个小伙子叫了起来。
竟有这么响的炮?是怎么了?守城的大炮炸堂了?众人一下肃静了下来,连伸出去的脖子都短了一截。
这的确是炮,不过是齐军的红夷大炮。
魏池这几日被徐樾看得紧紧的,连出帐门都要打个报告,远远的只看见黑压压的步兵往城墙边上涌,云梯搭了一轮又一轮,城墙上的大炮和城墙下的大炮响做一片,震耳欲聋。此时魏池早已忘了什么“伍佰两”的事儿,只是一心的为杜莨担忧——这炮火之下还能有活人么?
看魏池老在帐篷里头走柳儿,徐樾有些头晕,此时大多数人都去了前方,自己算是个老弱,魏池算是个嫩鸟,留在此处算是正好。
徐樾揉了揉额角:“魏大人!你莫急躁,你这么一趟一趟的走得老朽头晕!”说罢又叹了口气,想他看了这几日的惨烈也该忘了那些立功行赏的傻念头,便寻思着松松口:“魏大人偌想去就去吧,叫胡杨林跟着你。只是!别跑得太近了,仔细您的小命!”
魏池一听这话,赶紧甜甜的“诶”了一声。出了帐篷便要了马直往前线赶。
草原似乎就给魏池留下了寒冷的感觉,这已经是五月末了,可晨风依旧有些刺骨,魏池顾不得要披风手套,只穿了外套便上了马。胡杨林虽说骑技好些,但坐驾却比不得花豹,眼睁睁的看魏池火急火燎的跑出了一里地。等他追上魏池时,已经到了前线。
魏池呆呆的立在马上,眼前是一堆伤兵,看来此处只是前线的“后方”,魏池还想再趋马上前却被胡杨林拦了下来。
“魏大人,再往前走可就不行了!”胡杨林死死的拽住魏池的胳膊。
“我不是要去凑热闹,只是担心杜莨他们,就让我……”
胡杨林插了马鞭,紧紧的拖住魏池:“去了也瞧不见!就算是炮兵营也离杜将军他们有五里地呢!”
身边的一个伤兵插了嘴:“大人,您就别往前赶了,这炮火震天的,面对面都认不得,您去了也白搭。”
魏池只是急得团团转。
胡杨林看他脸色都白了,心中也有些不忍,便偷偷伏在魏池耳边轻声说:“前几日我看那边有一处山坡略高,虽说瞧不见,但也近些,我带你去!”
魏池低头想了一想,知道胡杨林的难处便应了下来。
两个人绕过了后部,直往一个山丘上赶。这山丘斜对着西门,虽说不算太高但也能平视城门,从山坡上还能瞧见王将军在前方的帐篷——那些帐篷也在一个土坡上,不过更高些。魏池先往那边望了望,之见些小黑点来来往往的穿梭着,只可惜实在是元,连衣服的颜色都看不清。再往西门看,只能瞧见炮火落地炸出的火花黑烟。
“去不得!”胡杨林看魏池又要往前跑,赶紧探身拉了一把,却不料失了手,魏池身子一歪便靠到了自己怀里。胡杨林脑袋“嗡……”的响了一声,这一刻竟听不到耳边的喧嚣,只觉得自己是抱了一只猫儿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晒太阳。
魏池看胡杨林死死的圈住自己的腰,急的不行,死命的想把这双手掰开。胡杨林感到怀里的人挣扎得厉害,才发觉自己失了神,脸红得厉害,赶紧松了手。
胡杨林一松手,魏池赶紧加了一鞭,跑下了山坡直往阵地里赶。胡杨林看这人竟有不要命的架势,吓了一跳,忘了脸红也加了一鞭追了去。
魏池怕被王允义遇上,不敢直着冲,围着前军绕了个弯儿,想往西门靠。越离得城门近便越觉得心慌,炮火的声音大得厉害,到处都是黑乎乎的烟,黑乎乎的人,城门上的漠南兵丢下了各种东西,有石块,有燃着火的木槌,大齐的士兵们一次次的冲上城头又一次次的被赶下来,空中弥漫着肉烧焦的味道,城墙上糊满了黑色的血浆。城墙根几乎已经是一片火海。每当魏池以为那片火海已经不会在有生命的存在的时候,总有士兵像神一般从火海中站起来。
他们是神么?魏池想。
看到魏池已经进了战区,胡杨林后悔不已,这里虽说不是主战场,但那漠南的城墙可是四处有炮的,往这边丢几颗够炸死十个魏池了!想追又追不上!实在是干着急。
突然!齐军停止了冲锋,等步兵退下来后连炮火也停了。漠南看大齐退兵,只当是这一拨又熬了过去,放了几发炮弹之后也安静了下来。
黑烟弥漫的战场顿时陷入了死寂。
这是要歇口气了么?胡杨林松了一口气,加了一鞭追上了停下来的魏池。
“你看!”魏池惊叫了一声,指向大齐的军营。那是大炮——红夷大炮!
炮兵阵变换了队型,那些高射吊脚炮被推了回去,一排更大更重更威猛的大炮在炮兵的掩护下被推上了战场。
“轰!”一声巨响,二十余门大炮齐鸣,大地颤抖了,寂静之后是噩梦的序幕。
这些大炮也不照着城头上轰,却是照着城墙角炸。烏蘭察布的城墙虽是一等一的厚,但这毕竟是土砖建造起来的工程,大约半个时辰之后城墙便有脆弱之势。
魏池这几日都在后方,自然不知道前方的战事安排,虽说离阵地还有一段距离,但也险些被震下马来。胡杨林知道流弹的厉害,只是一心护着魏池往后退。
“你看!你看!城墙裂缝了!”魏池弓着身子大喊。
“什么?”两人虽然靠在一起,但根本听不到对方说些什么。
“城墙裂缝了!!!裂缝了!!!!”魏池冲着胡杨林的耳朵吼。
胡杨林顺着魏池的手指望了过去,在沉沉的黑烟之中,确实看到了一根裂缝。看来是要破城了!!一小群步兵冒着炮火重回阵地,想要从裂缝中钻过去。就在此刻,他惊讶的发现,一群漠南兵从裂缝中钻了出来,一部分和齐军对砍,另一部分竟手拿砖头开始糊墙!!!城里似乎有着源源不断的人手都从这个缝隙往外涌,就这么糊着死着,裂缝小了许多。
两方的步兵在这场炮火中对峙,一直到太阳升到了头顶。
城墙上的裂缝已经有了三根,魏池感到,它们不是被大炮轰出来的,而是被齐军用血肉轰出来的,它们也不是在用砖头修补,而是在用漠南军的尸首修补。
至此,城头上的守军依旧没有丝毫投降的痕迹。
“啊!!!!!!”阵地上突然响起了雷鸣般的喊声,这喊声居然压过了炮鸣直冲云霄。
在魏池还没看真切之前,前军的那位步兵统领已经洞悉了这场战争的拐点,他命鼓手擂鼓,发起了最后的冲锋!
“冲啊!!!!!!!!!”
数万步兵骑兵混合着如潮水一般涌向城墙,魏池被震得睁不开眼睛,他甚至感不到胡杨林紧紧抱住自己手臂,这一刻他彻底的晕乎了过去,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疼欲裂。
“要破城了!”胡杨林护着魏池往后退。
魏池觉得手脚都不听使唤,只好顺着胡杨林的动作移动,彷徨之间魏池迷茫的问:“你刚才说什么?”
魏池感到胡杨林的嘴巴贴近了自己的耳朵。
“我刚才说!快破城了!!”
“破城?”
“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