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堂收徒后,大千一如既往,不敢有丝毫松懈,依然不间断的研读诗文、练习书法、作画摩古。只是每每得闲,心里头总在不停敲着鼓,念念不忘曾熙师傅那句“去黄山看云,去泰山观日,实属平生之快事!”
恰逢李祖韩和谢玉成来大风堂喝茶,大千顺便就提起曾熙老师这句直插心头的名言,三人皆有共识,与其关在画室闭门造车、靠临摹和臆想去涂鸦,不如遵从曾大师的指点,脚踏丘壑,指点江山,才有可能成就大家风范。
三人越聊越投机、越聊越兴奋,遂击掌为盟,商定好日期,相约去看黄山云、浴泰山日。
秋君在一旁听得明白,怎肯错过,迫不及待的报名参与其中。
李祖韩吓唬道:“三妹子,黄山可不比豫园里的假山,岂是你们女孩子能完成的事情?山上豺狼虎豹随时出没,怕是你要吓尿裤子的...”
秋君不依不饶,非要到老爹那边告御状,三人实属无奈,也就应允了这个拖油瓶。
恰好二哥张善之来信,告知他已经挂印辞官,大千便盛情相约,一起去黄山写生。
张善之为官多年,已对政治失去兴趣,尽管先后做过乐至、南部、阆中、彭曦、三河等地知事,也出任过总统府和政务院咨意,作为老同盟会员,面对军阀割据、明争暗斗的纷乱局面,心灰意懒,于是弃政从艺,把所有的热忱全部投入到绘画之中,下决心做个纯粹的画虎艺人。
兄弟二人经多次电话沟通,相约在黄山南麓的宏村聚首,一起登山...
自乾隆、嘉靖之后,黄山荒芜多年,已然是一座野山,根本没有上山之路。大千一行五人,先期到达宏村,边休整边等待二哥。
一到宏村,秋君就大呼小叫,活蹦乱跳的,惊叹于这座徽派村落独特的美,古树参天,苍翠欲滴,清晨的薄雾,春日的菜花,处处都显得悠远而妩媚。尤其是建筑上的砖雕、石雕、木雕,像剪纸一般精细,那些融为一体的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是这位上海大小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赶紧拿出画板,细细的素描起来,小桥流水、袅袅炊烟、耕牛牧童、山羊马驹、南湖书院、月沼月塘,每一处都不忍错过。
对大千而言,宏村更像是陶公笔下的世外桃源,古色古香,浑然天成,没有一丝人为的痕迹,到了这里,他整个人就自然的放松下来。他嘴里叼着根草杆,鼻子里哼哼着内江小曲,漫无目的的绕着村中的小河和村边的池水闲庭信步,尽情的享受着攀登黄山前难得的悠闲。
悠悠闲闲的转了好大一会,自然而然的又逛到秋君写生处,他歪头一瞧,三妹正在对着啃草的小马驹写写画画的。
秋君见是大千过来,一边继续写着生,一边骄傲的问道:“八哥,你看看,我这匹马画得还行吧?跟徐悲鸿那小子的马,没多大区别吧?”
大千装模作样的端详了半天,认真道:“不错,跟徐悲鸿的马就差了一点点...”
秋君端着画板,左右转了转,也没看出所以然,很迷茫的问道:“你说说,那一点点差在哪里了?”
大千一本正经的回道:“悲鸿画的马,是用来奔跑的马...你画的这匹马,是耕田的马...哈哈”
秋君听出了大千话里的意思,假装生气的举起画板,轻轻的砸了过去...
大千笑着躲开了,继续往月塘方向逛着...
李祖韩、祖来和谢玉成也没闲着,他们通过房东帮忙,出资雇请了多位当地的山民,做好了登山的准备...
三天后,张善之赶到,兄弟见面,分外亲热,大家都对大千的这位画虎的兄长尊敬有加,秋君更是格外的敬畏...
第四天一早,由山民带路,大家开始了艰难的登山征程。好在几位被雇佣的山民披荆斩棘,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摸索着带领大伙前行,历前澥、下百步云梯、穿鳌鱼口、度天海,经文笔生花,登始信峰...
山民们负责向导开路,画师们跟在后面一路攀爬一路写生,走走停停,尽管一路艰险,但身处云雾蒸腾之中,常常都有被羽化成仙的错觉,就连峰峦叠嶂也常常隐逸在云海之中,尤其是那些从石头缝里顽强滋生出的苍劲之松,在与巨石斗争中拼尽全力,汲取着春雨,享受着阳光,不断壮大,蟠曲枝干,遒劲挺秀,每一株都酷似一幅天然的风景画,让众人不由惊讶于黄山之“奇”,叹为观止!
此行人中,唯有二哥张善之为官数地,曾爬过形形色色的山,面对眼前的黄山,善之感慨道:“黄山之风景,移步换形,变化无穷;之前所攀爬的名山,每处大多只有四五景可取,而黄山前后百里方圆,无一步不佳,无一景不绝。但黄山之险,亦非他处可及...”
大千举目四望,激情难禁,振奋不已道:“临摹过那么多名家之作,只有到了此山中,才真正体会到大师们与黄山的夙缘,我所见过的黄山作品之中,现在想来,尤以渐江、石涛、梅瞿山为最,渐江得黄山之骨,石涛得黄山之神,瞿山得黄山之变。他们虽草草数笔,无一笔不与黄山契合!这正是因为他们都数度登临黄山,亲历云海松阵,赏遍千峰竞秀!”
谢玉成接着话题道:“石涛大师为了画黄山之意境,迁居安徽,一住就是十五年,有时会为了一个景致,专门登山寻觅!不愧我辈之楷模...”
随着不断攀爬,千峰万壑尽收眼底,云海一片连着一片,雾气升腾,云龙翻滚,犹如仙境...大千蓦然间就明白了,山水写意中云蒸霞蔚最好的画法不过如此。
最值得大千关注的,还是那千奇百怪的黄山松,千峰万壑之中比比皆松,可谓无石不松,无松不奇,它们夹在巨石缝中,存活了千年,虽饱经风霜,却岿然不动,今日所见皆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各领风骚。这不正是奋斗精神之所在吗?
大千把对黄山松全部的敬仰注入了指尖,边看边画,如痴如醉...等回营地后,秋君粗略一点,先生竟然积累了三十多册页的松石写生,或倚石挺立,或独立峰巅,或倒悬绝壁,或冠平如盖,或尖削似剑,或循崖度壑,或破石而出,忽悬、忽横、忽卧、忽起,虽是草草写生之作,却也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不由得不佩服先生的洞察之眼,及对所画目标的独特视角。
细心的秋君,在一幅劲松册页的背面,发现了大千先生记录的一段诗文:浅绛青绿与金碧,恣意绘得峰松姿;哪管他山多奇树,终觉黄山第一枝。
穿越玉屏峰西侧时,秋君在大千的牵引下才敢壮起胆子往下瞧,只见眼前突现一座巨石,形似一妇人立足石台,翘首以盼,女性独特的洞察力,让她脱口而出道:“先生,您看,那是望夫崖…”
大千应道:“也可以称之为痴女峰吧?”
说话之间,一阵云雾飘来,眼前瞬间绰约无比,秋君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轻轻的抓摸了一阵。
大千好奇。
秋君道:“先生,刚才那阵云,我手可以拉住它,脸也可以触到它...”
大千笑侃:“是啊,李家大小姐已飘然成仙女了!”
回上海后,秋君就以此为题材,画了一幅《云蒸霞蔚图》,并配上了如下诗句:
“心仪黄山慰平生,诗情画意影与声;
试问山道攀登者,云海相知谁扶君?”
短短四句诗,情不自禁的透露出身处悬崖峭壁时,对身边知己的无限依恋和信任,浪漫而大胆。
大千又何尝不知?
自宏村出发后,在几位受雇山民共同努力下,共耗时二十二日,才登临光明绝顶。
秋君作为唯一的女性,受到了五位大老爷们给予的最高待遇,由她第一个登顶。
秋君果然不负众望,沿着山民开好的小道,三步并作两步,一眨眼就上了顶峰。
五位男子只听到顶峰上传下来秋君哇哇呀呀的尖叫声...
大千哪里放心,迅速跟上,直到登临顶峰的那一刻,他才明白了秋君尖叫连连之所在。
原来,正值日落时分,不论是谁,站在光明顶上,瞬间都会就被晚霞裹着云海所震撼:那一道道绚烂无比的霞光从落日西下的天际喷薄而出。层层云海刹那间被染成灿烂缤纷的锦缎,七彩祥云在天际尽情变换着舞姿,一会箱一匹骏马狂奔,一会像一头雄狮在呕吼...
正好一道霞光射来,把秋君全身包裹起来,使她幻化成了一朵金色的鲜花在峰顶绽放...
众人一一登顶,尽情的享受着七彩晚霞交织出的这一幅美丽的泼彩风景画。
不一会,霞光在渐渐缩小,颜色也在渐渐变浅,紫色变成了深红,深红变成了粉红,粉红变成了淡红,淡红渐渐的消失了,光明顶的云海又恢复了绵白的模样。
大千杯被深深地感动着,他叹道:“不到黄山,不登光明顶,不亲眼看到云海和霞光,谁会相信石涛等大师们画的是人间盛景?”
于是就黄昏最后的一丝亮光,他当即铺开画板,一笔一笔的速写起来,把最好的景致留下笔尖。
回到画室后,他根据这幅写生,挥毫泼墨画成《光明顶山水图》一幅,并题诗云:
旷绝光明顶,
天南四望空
谁去孤啸处,
身在万山中。
呼吸风雷过,
巑岏日月通。
仙踪如可接,
何必梦崆峒。”
虽一路劈荆,一路险峻、一路曲折、一路艰辛,却收获满满,众人皆得偿所愿,从各自的视角出发,奋笔疾书,画下了不少速写,将山石、劲松、云海、奇峰、悬崖、绝壁一一收入笔下,背进囊中...
谢玉成是众才俊中唯一专攻诗文的青年人,一路攀爬一路写诗,先后录得诗词歌赋二十余首,收获颇丰,其中之一便是《咏黄山》:
“正望黄山一点苍,千峰向晚皆迷蒙;云雾含春绕石巅,流连山中老神庵。”
后大千按照这首诗的意境作画《咏黄山图》,并由谢玉成题跋,将诗词录入画中,可谓诗画合体。
张善之在此后以猛虎出山为题材的画作中,均以黄山松和黄山峰为背景,尽显苍茫和霸气...
下山途中,李祖韩曾对着云海朝霞大喊道:“黄山,我独爱你,此生再不去其他山峦矣!”
众人皆问为何?
祖韩道:“此番经历,方明白徐霞客游记里的那句话,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
可以说,黄山是大千和秋君、祖韩、祖来、玉成等青年才俊,从临摹古人,到室外写生的开始,他们切身体会到要想见闻广博,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实地观察得来。名川大山唯烂熟于心,胸中有丘壑,下笔方有神...自此都抱定信念,唯有亲身去经历,才能感知宇宙大关之千变万化,仅凭臆想,永远成不了大家。此番黄山彻悟,让他们都受益终身。
张大千一生中三次登临黄山,得无数的画稿。所画黄山系列山水,或工或写,或水墨或重彩,讲造境,有空灵飘逸的气息,更有梅清、渐江、石涛的影子。每幅黄山图画,都笔致奔放洒脱、痛快淋漓,画面气势撼人,万壑松云,飞泉流瀑,雾霭弥漫,高士坐山望川,怀古思幽,气韵生动。观其笔下的黄山胜景,如入清新绝俗之径,透出一股出尘的脱俗之气。
三上黄山之于张大千,最大的收获是画理之悟,他曾告诫弟子:“要领略山川灵气,不是说游历到那儿就算完事了,实在是要深入其间,栖息其中,朝夕孕育,体会物情,观察物志,融会贯通,所谓胸中自有丘壑之后,才能绘出传神的画。”
晚年的张大千,只要与友人提起黄山,便会心绪激扬,神往不已。
他平生最后的一幅黄山图,成于一九八三年二月上旬的《黄山百步云梯图》,离他辞世仅隔一月,这是他在每画几笔就须含上一片速效救心丸的情况下完成的,足见黄山缘之于张大千的魅力该有多深...
而最后一幅黄山图画百步云梯,也诗一般寓示着他欲再踏石阶上黄山的夙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