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重的专项贷款到账后开始了新一轮的设备投入,这一轮的重点是制管和表处,表处的重点是电镀。镀锌工房的改造也在计划内,但不是重点。
在讨论设备购置的会议上卢续再次与胡敢发生了冲突,结果当然以失败告终。他的意见被否决,与会的厂级领导除党委副书记王之恢外没人支持卢续。
分歧出在设备采购的程序上。设备采购正常的程序应当是计划处立项后由设备处调研,形成调研报告后上报厂务会拍板。但这次却略过了设备处,对设备的调研是由胡敢亲自完成的。他的助手是一名叫赵乘胜副总工程师,利用一次去大连出差的机会完成了设备的调研,汇报是赵副总做的,但大家都知道赵乘胜代表了胡敢的意见。当赵乘胜说明这套高频机组是国内同类设备第一台时,卢续插话了,我们不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北重是有教训的。当初为锻造分厂购买三吨锻锤就是国内首台,结果在使用过程中发现性能极不稳定,为此设备处长在王志文书记“执政”时受到行政处分,降了工资。当时卢续已经担任计划处长了,对此记忆犹新。那次的失误没有程序上的问题,前车之覆,难道不该引以为戒?
冷眼旁观工厂风云变幻的卢续对胡敢的认识上升到了新的高度。之前的分歧主要是性格的不合和工作方法的区别,现在则是本质上的分歧了。
国企最大的特点就是不需要为失误负责,负责这个词没有埋单更形象,可惜此时还没有这个词。
散会后王之恢叫住了卢续,叫他来自己的办公室。
“老卢,我很为你担心。”
“我不过凭良心而已。”
“良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危险是现实存在的东西。你是聪明人,不需要我指点。”
“可是你还是支持了我。”
“我支持你不过是彰显我们班子的民主气氛,一把手有时需要这种气氛。你提反对意见和我的性质不同。”
“我对你这套很反感,真的。难道你愿意看着厂子倒霉?”
“没人愿意看着厂子倒霉。不过现实的情况是厂子还没有倒霉自己先倒霉了。在某种政治环境下,说真话的人一定垮台,你信不信?据说老弟研读过资治通鉴,难道真的是看热闹?”
“我对华夏历史上无谓的政治争斗很反感。而且,我们不过是个企业,企业就要按企业的规律办事,难道不是吗?”
“我们什么时候按企业的规律办过事?企业的规律究竟是什么?你大概搞了四五年经营吧?你们翻来覆去的产品开发就是按企业规律办事?”
王之恢的质问很尖锐,卢续沉默了。他曾让计划处估算过自朱磊来厂的这几年里对民品的投入,估算的结果是不下一个亿!
职工每年的工资不到2000万。已经将五年的工资折腾进去了,成绩呢?教训呢?
每次的市场开发,新产品开发都有充足的理由。每次的决策都被称为正确的决策,为什么结果会如此?我们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卢续闷闷不乐地回家,在菜市场上班的傅雅兰尚未回来,但女儿小亚已经下学了,正在写作业。跟爸爸说她饿了,卢续便钻进厨房做饭。卢续用的还是蜂窝煤,他打开炉门,让炉子充分燃烧起来,然后用电饭锅闷上大米,打开冰箱寻找妻子储存的蔬菜,却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这时拎着一包菜的傅雅兰回来了。
“我来吧。你做的菜小亚该抗议了。”傅雅兰换了件衣服,洗手,开始洗菜摘菜,“我们的菜市场也该寿终正寝了。”
之前曾听过新华街一带的改造,没想到这么快,“北钢占了那片地方了?”
“听说是要联合盖职工宿舍。有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让我猜猜。”卢续眯上眼睛,“将来是不是给你们留了房子?”
“据说是。”傅雅兰笑了。她很想搬家,自结婚就因为迁就丈夫,每天四趟,每趟十五里不止,“跟你二十年,跑了几万公里总有吧?是不是该你照顾我了?”
“无偿分配吗?”卢续知道妻子单位的实力,对其经济能力有些怀疑。妻子所在的菜市场是国营的,这些问题要上面协调,“你们搬到哪儿?”
“还没有定。”
“或许更远呢。再说了,如果是出售,我们未必买得起。”卢续虽是厂级领导,每月的工资不到400元。他们一子一女,小亚上初三,儿子小川已经考入G大,如今大学生的费用逐年增加,卢续夫妇每年攒不了多少钱。
“你们厂就是保守。人家北钢的工资改革气魄多大,据说公司级领导每月几千块呢。”
“我们哪里能跟北钢比——那一带的民房都拆迁吗?”新华街他是熟悉的,刚结婚那会,接送傅雅兰是经常的事。
“那肯定是啊。”傅雅兰开始炒菜,她喜食辣椒,而卢续不能闻辣椒入油锅的呛味,急忙躲出厨房。
厂里的分歧矛盾争执卢续从来不跟老婆讲,叙说是一种分解压力的方法,卢续不愿意让傅雅兰替他担心。北重的局势对他不利,胡敢或许在下一次换届考核中将他搞下台。一系列的中层调整已经彻底暴露胡敢的内心,此君绝对要打造一个清一色的胡敢王朝。为此卢续向部里做过反映,也在党政联席会上据理力争过,但没用。从职务上唯一可以制约胡敢的就是张昌君,但张书记已经竖起了降旗。
分管教育及安全比较轻松。但卢续内心感到压抑。朱磊在时忙的要死,但心情愉快。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忙的时候很渴望休闲,真要被边缘化得到休闲又感到不甘。
卢续很留恋朱磊在的时光,基本对他言听计从。假如没有“五一”爆炸案,朱磊不会离开北重,农机项目也不会无疾而终。即使朱磊任期届满,八成会推荐自己吧?要知道一把手的推荐可是至关重要的。
卢续偶尔也想起荣飞。这是他很器重的年轻人,沉稳,有才华,对国企的机制和体制的弊端有着超越常人的理解,而且,此人准确预测了胡敢的上台和上台后自己处境的恶化。卢续清楚地记得荣飞曾邀请他加盟他的企业,“如果在北重不愉快,可以来找我。”口气够大的,当时自己很生气。
荣飞一走就杳无音信了。在这个庞大的城市,如果不是可以寻找,偶遇一个人的概率和大海捞针差不多。或许今生和荣飞再不会交集了,本来就是交错而过的两颗流星。
卢续也想过离开北重。当一次次与胡敢因为工作的事发生冲突,内心就会有一种渴望离去的思绪。这让他对荣飞当初的选择有了几分理解。这不是背叛!自己在北重工作了二十多年,从学校毕业分配进厂,就将这个军工大厂当成了自己的家,何曾想过会离开它另谋高就?其实哪里有高就?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它,所有的关系都是围绕它建立的,离开?去哪儿?干什么?
机制和体制。之前一直接触这两个词,现在总算有了切身的理解。国企就像一个社会,而我们这个有着三千多年文字记载的社会一直崇尚一人治天下的传统。民主就是一盘散沙,集中就是独裁。所以我们一直期盼着明君清官。真是可悲呀。私企就好吗?私企不更独裁吗?卢续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私企。这是军工企业领导的特点,大一些的军工企业就是一个完整的社会,有人开玩笑说,北重除了没有火葬场,什么都有了。任务是上面定的,产品交付部队。之前的材料都是下拨的,免税,跟地方上除掉国防工办外基本不来往,私企怎样运行卢续真的不知道。
但有几点卢续是想得通的。职工总对领导们大吃大喝有意见,换几辆车也会有职工提出来是否必要。如果是私企,应当不存在这些问题吧?企业是个人的,吃喝都是花老板的钱,换车都是老板的私事,就像家里换个家具还会有人管?至于经营决策的责任,卢续更有感触,亏损就是亏自己,私企去哪里找补亏!至于国企,即使企业垮了,领导免职是最严重的处分了,难道还要他用家产补偿?他也补偿不起呀。就像北重的这次技改,二千万的投资,厂长一辈子二辈子也挣不上。负责的是国家。国家在哪儿?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哪个代表国家?
我们有个很形象的词,叫做“交学费”。据说这个词是副统帅的发明,这位军事大家在七千人大会上有个受到最高领袖高度赞扬的讲话,这个讲话奠定了他接班人的地位。造成国家三年自然灾害就是交学费嘛。一个小学生,上十几年学才能进社会工作,这十几年里吃饭穿衣都是纯消耗。当兵的,每年操枪操炮的训练,累的要死,对物质增加了什么?但这里面有个辩证法,你不让他学十几年,你不让他练,他就不行!这是副统帅的话,意思大致如此。
真是妙不可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