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飞托父亲买了二刀宣纸去看程恪。一般每个月他都会去程恪家里看望完全赋闲在家的老头。程恪没有进人大或政协过渡,而是选择了彻底退休。退休后的程恪深居简出,很少有人登门,荣飞差不多成为他唯一的忘年交的朋友。
满头银发的程恪欣喜地检查着宣纸的质量,“哎呀,这是你父亲搞来的?”
“是,我爸认识不少这行当的人,那帮人总是糊弄老爷子。据说这是99年纪念国庆五十年的纪念版,我是不懂,宣纸有纪念版吗?”
“有的,当时的价格每刀3000元吧,这几年涨的厉害,多少钱收的?”
“没问。跟我还客气?”
“当然不。”程恪笑笑。退休后的生活主要是读书和写字,荣飞总给他买一些珍本及笔墨纸砚,算是雅事,退休的程恪当然不和荣飞这个大财主客气。
“如果是宋纸,堪比黄金。”程恪轻轻抚摸着宣纸,“老祖宗很有些好东西呢,这些工艺如果失传就太可惜了。宣纸的主要原料是青檀皮,要人工去树上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老年人又干不了这个活,涨价也是正常的。”
练书用宣纸是有些奢侈了,荣飞基本上供应了程恪的书法需求,在荣飞看来,老头子的字就那样了,很难再进步。
“哦,前些日子我正好在老爷子的铺子里,有一个推销什么胡开文的徽墨,说珍藏几百年的祖传之物,将老头唬住了。我爸就是那样,吃不住人家忽悠。如果不是我在,他大概又要受骗了。哈哈。”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
“他如果说是当代的东西,或许就买下了。一说是祖传我就反感,哪有那么多祖传啊?好像老祖宗们既富且有收藏的远见似的。”
“可惜了,拿来我一看便知真伪。”程恪有些惋惜。
“打住吧。你上当的时候也不少。”
荣飞的奚落让程恪开怀大笑起来。
“过去我不理解老头,收那些破玩意有啥意思?从你身上发现,收藏也是一种病。”
“任何一种爱好都是病。”程恪点头,“这个道理我很久就悟出了,那时我喜欢买书,每次到书店都不会空手。但工资低啊,少几块钱都是了不得的事,为此没少受老伴埋怨。她问我,你买的书都看过吗?我当然说看过了。她便抽出一本,也怪了,那本书真没看过,我记得是《徐霞客游记》,可把我批评一气。哈哈,哪本书后来我真的认真读过,还幻想着沿着徐霞客最后一次西南游的路线走一遍呢。当时只是幻想而已。从那之后我就悟出,爱好要尽量的少,每一种爱好都是一个负担。”
“可是人不可能没有爱好。缺少爱好的人生是不完美的。”
“这话对。后来主政北阳,对干部的考察我可真是用了心了,八小时之内说不清什么,关键是八小时之外。干部在八小时外的爱好很重要,很说明情况。”
“一旦他们知道你的爱好,你这招就不灵了。”
程恪又大笑起来,“你说的对。他们琢磨我总胜于我琢磨他们嘛。组织部也经常受蒙蔽。”
退休后的程恪变得风趣很多,荣飞与他在一起聊天时总感到轻松愉快。
但接下来程恪提起临同案件,荣飞的好心情就没有了。
程恪一直在关注着临同的案件,其中自然也有荣飞的因素,“我问过赵晓波了,他是昨晚回来的,今天大概去省委汇报。处理会比较重。”
“可惜了苏宇阳了。他是我身边的爱憎鲜明的青年,愤恨一切的丑恶,是他的正义感害死了他。”
“不能这么说。”程恪寿眉一挑,“是社会存在着太多的丑恶,而大多数人已经习以为常。我看了报纸就给王林去了电话,这样的事未必就是临同一地有,建议他进行一次专项的整顿。外地务工人员属于弱势群体,出现这样的事是不仅是临同的耻辱,也是g省的耻辱。”
荣飞晓得程恪还是站在官员的立场上看待问题。耻辱感当然是官员们所特有,老百姓怕是还轮不到耻辱吧?或者已经麻木了。就像那些像囚犯一样被禁锢在煤矿的民工们,耻辱感或许早已不存在了,他们需要的是自由,是温饱,是完整地回到家乡。因为家乡的贫困而出来寻找富裕,到头来发现还是家乡安全。
曾经不离口但又被抛弃的阶级说未必没有道理,现在社会存不存在阶级之分?官员们能不能代表群众,那些外地来务工的农民们,谁代表他们的利益?曾跟如今高居北阳市长的李德江谈过外地务工人员的管理问题,李德江表示很为难,之所以为难是因为北阳也存在着大量的隐形失业,下岗问题虽然得到缓解,矛盾不再突出,但农村的隐形失业还是很严重。当时李德江开玩笑说,只有你再开几座工厂,而且是劳动力素质要求不高的厂子才行。本地的都解决不了,怎么专门对外地务工人员出政策?
这种现象已经有个官方的解释,叫做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所致。现在的规律是闹而优则办,临同煤矿流了血,二十二条人命,将换来对煤矿务工人员的整顿和相对人性化的管理,如果没有这二十二条人命以及后来的张斌、苏宇阳的流血,各级部门就看不见这个问题。因为张斌们的利益无人代表。
“我相信省里会妥善处理的。”荣飞说。和老程头谈这个,半天都谈不完。程恪对荣飞思想上的离经叛道抓住就要批评。
“最近王林找过你吧?准备怎么帮他?”
“我想建一座规模比较大的廉价小区,已经跟他说过了。虽然不治本,但可以很快收效。”
“没有推广的价值。不是每个城市都有联投。”程恪沉思着,“中央列了试点,是想找出一条路子——”
“有些政策事后看都存在急功近利的毛病。97年爆发亚洲金融危机,中央又承诺人民币不贬值,面临很大的压力,启动住房商品化算是找到了一条宣泄的口子,谁知道口子一开就挡不住了,土地出让成为各级政府的主要财政来源,加上对gdp增长考核的压力,政府和开发商坐在了一条板凳上,控制房价无异与虎谋皮。”
“搞廉价房,怎么解决土地问题?你手里不是还有一个高档楼盘吗?不会冲击自己?董事会能通过?”
“您这是几个问题?”荣飞笑道,“我最近比较关注房地产市场。确实感到涨价太猛了。一般讲有个购租比,这个比例是市场形成的,房价太高,人们就会自动放弃购房而选择租房,这样就抑制了消费,房价自然跌落。反过来,租房市场火爆,又刺激购房市场,彼此总能维持平衡。这就是市场经济的妙用。美国租房的人数不下40%,他们的流动性比较大,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买房。但同样的问题放在中国就走样了。北阳的房价平均突破了4000,就算80平,那就是32万北阳的人均工资多少?按照统计局的数字,去年只有14300元买一套房差不多要30年还有个问题必须注意,市场上提供的都是大户型了,80平基本上看不到。一个人20岁工作,不吃不喝干到退休才买一套房,岂不是笑话?”
程恪可笑不出来。“所以要讲国情。现在的年轻人没房子就不好找媳妇,我们对子女的溺爱也是一个因素。省吃俭用也要买一套房子。这就推动了房价的上涨。一味和外国比是不行的。”
“老百姓的心态习惯怕是不好改。所以还要政府来解决这个问题。”
程恪沉默。政府已经是既得利益者,刚才荣飞说与虎谋皮,话虽不好听,但是事实。
“现在的情况是买方的人不一定需要房子,更多的当作了投资。需要房子的又买不起房。市里中心区域的大片平房,比如纯阳宫那一带的居民,很多愿意放弃自己的祖宅换一套楼房住,市里又不让拆。去年很多人跑去骂谷南阳,说他害死了他们。”
“他是替你挨骂。”程恪笑了。
“我感到走进一个怪圈了。市里也认识到这个问题,德江跟我谈过多次,贾书记也聊过,都拿不出什么好办法,感到为难。”
“回到刚才的问题,我看过你们那个萃菁园的报道,开盘时间应该不迟于国庆节吧。你这样做,是不是会对萃菁园的房子产生不利影响?”
“影响肯定会有,但也没有多么严重。因为目标人群不同。对高档住宅的需求一直有,而且越来越多。萃菁园的房子不会卖不出去的,大不了压一段时间而已。”
“联投最大的特点就是资金的充裕,研究联投发展史的人一定会注意这个特点。搞廉价房不会赔本吗?”
“基本不会,房地产暴利又不是什么秘密。不过少挣一些罢了。李嘉诚曾说过,大意如此吧,如果一笔生意可以挣一百,那就最好只挣九十。这几年陶氏在下面转了十几个县,也没有赔本嘛。”
“说到这儿,廉价房搞到太偏远的郊区不行。住在郊区的应当是你这种人,而不是低收入者。土地解决了?”
“有一个思路,跟王老师说了,他基本赞成。”
“哪儿?市区哪有你说的那样大的空地?”
“北重。就是我那个老东家。我不知道你去过没有,因为建厂早,北重的占地面积极大,而且规划相对合理,生产区,生活区区分明显,而生产区又基本上分开了军品区域和民品区域。国务院不是发了国字头文件对于军工企业进行解困吗?我了解过了,北重走的是分立破产的路子,就是将民品剥离出来破产,然后再重组——当初北重算是比较偏,但现在基本在市区了,位置相当不错。”
程恪显然对此很陌生,“干嘛呢?这不是折腾吗?”
“不,上面的意思不仅是要减除军工企业的严重的债务问题,而且有转换机制的意思在内,但实际执行起来天晓得会如何。回到刚才的话题,如果北重的民品走破产之路,按照程序,列入破产资产的民品部分将走公开拍卖,这里面当然包括土地的使用权,我想将其买下来。”
“有那么大吗?”建三十万平米的住宅土地要多少,程恪大致估算了一下,表示疑虑。
“只多不少。你当初过于官僚了。”
“买下来怎么办?民品呢?参与破产的员工呢?”
“当然要有后续的措施。北重的民品是以汽车零部件为主的,这就好办了,迁出去找个地方建厂即可,比如安堡,面积根本用不了那么大。原址上建房,参与破产的员工当然有资格买房,我再给个优惠,相信仅此一条就会通过职代会,联投买下北重的民品,当然不是仅为那块地,我会真正改变他们的毛病,将他们真正引向市场。就员工素质而言,那是一支优秀的队伍,生于南为橘,生于北为枳。总算有个机会了。”
“你是蓄谋已久吧?”程恪知道荣飞对北重二十年未改的关注。
“算是吧。李总那届班子是不错的,真想带厂里走出困境,但他们的包袱太重了。就说一条,职工的取暖问题,收费标准是社会的五分之一,还停留在过去福利社会。每年公司要贴补上千万资金。结果是供暖系统得不到有效维护,完全是在吃老本。职工意见很大。成了恶性循环。这样的例子多了。”
“这是好事。我看蛮好。”
“我是担心他们的破产程序成为掩人耳目。军工集团也要规模,如果将民品全都剥出去,集团在国务院的分量就轻多了。我猜他们不过是要拿到国家给的破产资金而已,拿钱成了主要的目的。上面的本意却是在转换机制上。这也是通病了,中央的政策到了下面,几乎没有不走样的。”
“你对意思是省里干涉一下他们的程序?”
“不是干涉,只要按程序办就可以啦。”
“那我跟省里说说。”
“不用劳您大驾。我先了解一下北重目前的进展情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