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 已经被换上了干净舒适的睡衣,房里的窗帘半开着,雨停了, 风也不刮了。老爷子坐在靠墙的布艺沙发上, 没有在处理文件, 也没有看报, 就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 看向她。他的头发都花白了,她觉得他又老了,她张张嘴想要喊他一声, 可是喉咙里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噬咬一般,一牵扯就疼得厉害, 眼泪都要疼了出来。
她原以为老爷子会骂她, 骂她没有出息, 为这么点小情小爱就死去活来的,可是他没有骂她, 也没有不理她,他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他说,“我年纪大了,一只脚踏进棺材里, 你要是想让我再多活几天, 就别这么折腾自己折腾我。”
她眼里的泪水终于兜不住流了下来, 她发不出声音, 只是呜呜咽咽地哭, 像一直刚刚出生的小猫,孱弱而无力。吴妈也哭了, 她摸摸她还输着液的手背流着眼泪说,“你这傻孩子,什么事情值得你这么作践自己,要不是……你烧死在里面都没人知道。”
玉初这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了,退了烧,但依旧是浑身无力,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来。吴妈煮了粥给她喝,她勉强喝了几口之后就又躺下了,然后她就开始做梦,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她觉得害怕觉得难过可是又哭不出来喊不出来,总是哽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一病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仿佛呆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面,除了大哥大嫂和她的小侄女外,没有人来看过她,也没有人给她打过电话。明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与她只有一墙之隔,她却觉得仿佛远在别的时空里,就像一个梦一样,苦乐参半。
老爷子每天都会回家陪她吃饭,她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她弹琴看书,尽量不再去想别的事情,那些人,无论想起谁,都会让她没有办法承受,她一向如此胆小软弱。
直到有一天,她在阳台上看书的时候,突然转身问了吴妈一句,“今天几号了?”
吴妈正在浇花,连头也没有抬,不大在意地答了她一句。结果等她浇完花,回过头来,就见玉初拿着书坐在那里发呆,没过多久,就听见她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这是什么问题?”吴妈觉得她又在胡思乱想。
她说,“有一件事情,我明明知道它会伤害很多人,可是我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而不去阻止。”因为她已经快要无法分辨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宁愿自己糊涂一点,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敢去想象将来的事情,每一个人的命运,带着毁灭性的结局。
今天就是赵磊跟乔墨结婚的日子。
吴妈坐到她的旁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悄悄地告诉她,“那天晚上你淋了雨回家,一点儿声响都没有,要不是后来乔先生来敲门,把我们都吵醒了,你就得湿淋淋地在被子里窝一晚,还不知得烧成什么样。”
那天晚上乔正谚来了,这倒是出乎她的意料。吴妈说,“老先生看你那个样子,生气得不得了,就把乔先生赶出去了。雨下得那么大,乔先生站在外面不肯走,也不肯到车上去躲躲雨,我劝他回去,说等老先生消气了你再来。他就说我再等等,再等等,我没想到他等到天亮都不肯走,后来我怕老先生再跟他生气,就跟他讲你已经退烧了,这才把他打发了。老先生不让我把这件事情讲给你听,但我这次不想听老先生的话,我觉得你跟乔先生要是有什么误会的话,还是平心静气地谈一谈,讲清楚,免得将来后悔。”
“你应该听爷爷的话,不该告诉我的。”玉初的脑海里又闪现出乔正谚苍白的脸和忧伤的眼神,在医院冰冷的走廓里,他抱着她,滚烫的眼泪落在她的手背上,那时候她是那样地心疼他。她又开始头痛,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在发烧,喉咙里面也堵得难受。她转过头去,背对着吴妈,许久才说一句,“帮我准备车,我要出去。”
十分巧合,乔墨的婚宴场地就是当初她和乔正谚结婚的地方,她赶到的时候,婚礼刚刚开始。今天天气晴好,安排的是露天婚礼,在会所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整个场地满满地绽放着香槟玫瑰,那浓郁的花香令她本来就不大清醒的头脑更加眩晕。赵磊和乔墨已经站在了典礼台上,下一个环节就是交换戒指。玉初甚至没有搜寻乔正谚的身影,就这样目不斜视一瘸一拐地穿过人群朝着那对新人走去,她只想快点再快点,将所有的秘密曝露在日光下,再没有什么事情比这场婚礼更坏,更难让人承受。
她想起了她和乔正谚结婚的那一天,他们也曾站在这里,交换婚戒,喝交杯酒,台上新人的脸渐渐扭曲,变成了她和乔正谚,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一般光明一半暗,他们还在狡猾或者无知地笑着,她觉得无比讽刺。
她加快了脚步,就在乔墨快要看到她的时候,她却突然被一双手揽住了腰,这双宽厚的大手,那样熟悉的感觉,她不用看也知道是乔正谚。
“你想干嘛?”乔正谚一边质问她一边扣着她的腰将她往外带,也许他已猜中她的来意。她拼命挣扎,奈何力量悬殊,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走出婚宴场地之后,他更加肆无忌惮,直接把她扛到肩上,无论她如何拳打脚踢,他都无动于衷,一直将她扛出会所,塞进了车里。
乔正谚将车门锁了,还将她刚刚从包里掏出来的手机抢了过去,十分干脆地拔出了里面的电板,从车窗里面扔了出去,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发动汽车踩下了油门。玉初看得出来,他很生气,连额上的青筋都出来了,而她现在只觉得特别泄气,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他的身上满满地溢出一种绝望的气息,他是那样的坚决和义无反顾,她一直都在做无用功。
回到家里,他一路将她抱到房间,放到床上,刚才的怒气消褪,他轻轻地摸她的头发,眼里似乎泛着伤痛,他说,“你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不是你的仇人。”
玉初往后退了一退,避开他的手,不哭也不闹,特别地平静,却是一种让人心慌的平静,她说,“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是带着目的来找我的,但我依然跟你结婚,我喜欢听你给我介绍佟师傅做的菜,我喜欢看你和佟星聊天,还喜欢你看着奶糖蹙眉的样子,像个小孩子。你让我和佟星成为好朋友,你到C大来找我,你带我去看日出,我都特别开心,我总觉得即便我们结婚的原因跟别人不一样,但最终我们是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的。”
“甚至你不让我去华盛工作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为我吃醋,看我这样自作多情,你是不是觉得很可笑。现在我才明白你怕我和孟靖远在一起,因为你怕我知道我以前认错人,音符的主人是孟靖远不是你。我对你到底还有什么利用价值,我爷爷那么精明,他不会因为我而被你利用。还有,我不想看到赵磊和乔墨结婚,因为我知道乔墨会是第二个我,而佟星,我不希望她成为另一个沈心南。”
“别说了。”乔正谚打断她的话,可是却久久没有开口,他背对着她,一直沉默。她看不见他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暮秋的风带着丝丝的凉意,从窗户里面灌进来,把窗帘吹得飘来荡去,像少女的裙摆。
越美的时刻越短暂,应了那句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即便再不舍,他们还是走到尽头,也许这一刻是他们最后相处的时光。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久到她的脚都要麻了,风吹到头痛,乔正谚才起身将窗户关了,还拔了房间里的电话线。走之前,他面无表情地说,“这几天你都得呆在家里,我不能让你跟乔墨联系,没有人能破坏我的计划谁也不能。但我不为难你,等事情一结束,离开或者留下都随你。”
“乔正谚,我们完了。”她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他握着门把,背影僵了一下,但下一秒就已经开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