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那句暴怒的“那就让他们滚”从风归影口中吼出来的同时,卫队成员心照不宣地认同了一个事实:那个紫发堇眸,长得很娘娘腔的湘大人,她就是个女的。而且不出意外,她会成为未来的将军夫人。
从卫队间默契形成开始开始,湘广陵顷刻拥有了随意进出中军帐的特权。卫兵甚至不用询问口号,便整整齐齐地向她哈腰:“湘大人好。”问好完毕还不忘略带深意地补上一句:“将军在里面等你好久了。”
他们诡异而邪恶的眼神,连湘广陵看了,都忍不住抖了抖。
一天进出中军帐三四次,就被那些不正常的眼光打量了三四次。晚饭后,湘广陵终于忍不住对风归影大发雷霆:“是你的卫队不正常还是我有问题?怎么我看着,他们看我的眼神既猥琐又**?”
“是湘君有问题吧。”风归影躺在榻上,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男人看女人的眼神不就是这样的?不过其实女人也差不多。你看你望向我的眼神,那简直就是一头看上了猎物的母狼的模样啊。”
“风归影!”
“你可别以为我打不过你。湘君上次给我吃的可是灵丹妙药,我现在就健步如飞了。”
“你说什么风凉话!那可是……”她停住了不说下去,心中一阵恼怒:那可是凌国皇族成员才有机会见到的救命圣药。我身上仅存的两颗都让你吃光了,你还能不健步如飞?!
“湘君别生气了。”风归影赔笑道,“不过会生气,那证明湘君还是以前的湘君,没有疯掉。”他舒舒服服地张开手脚,呈“大”字形躺下:“湘君可不知道,画楼空把你的头发送回来的时候,我是又开心又担心。开心的是湘君还活着,担心的却是凌国会把一个疯疯癫癫的湘广陵送回来。”
“我急着想见你,只好随他签了那和约。”风归影转头看了看湘广陵,苦笑道:“回京之后,可又有人要找我麻烦了。”
“只有这个原因么?风君和凌国签订和约,真的就只有这个原因?”
他点点头,斩钉截铁地笑道:“就这个原因。”
湘广陵知他这是不愿启齿,有意隐瞒,也只是笑了笑,不再追问。
她分明感觉风归影对她已经起了戒心,却没有很明显地表现出来。这签订和约之事也绝非眼看的那般简单,但风归影答得如此斩钉截铁,她无法再追问下去。这就如同风归影没有问她为什么要孑然一身离开,没有问她在凌国的战俘营受过何等虐待,没有问她,她究竟有没有见到她的主子陵香公主……由风归影决意无条件信任她,不再追问过去种种开始,湘广陵的位置已经处于劣势了。
他到底是对凌国有着极大防范的。
这样的隔膜,怕是一生一世都消不去了。
“湘君又要神游太虚了么?”风归影勾唇一笑,一句话问得有意无意,“湘君莫不是魂飞千里外,想着要与我隐居山林野涧间,种豆南山下,采菊东篱旁?”
她“扑哧”笑了起来,倒了杯水递给他:“我上次跟你说笑的。风君真的有此打算么?”
“本来是没有的。”风归影接过杯子啜口水,“认识你以后,这愿望却是扎根在心里,越来越强烈了。”
“风君会舍得手上的一切?”
“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风归影敛了笑意,淡淡道,“名利不过是过眼浮云,转瞬即逝;富贵荣华也如繁华一梦,不过几代便是门庭衰微家道中落。又有什么值得留恋?”
湘广陵只得苦笑,心道你舍弃得了你的一切,我倒是舍不得我凌国的江山社稷。又想这风归影倒是比自己来得洒脱,名利富贵能几时?然而古来贤哲常劝世人悬崖勒马,可真正会悬崖勒马回头是岸的又有多少?不都是挥着马鞭义无反顾地跃进万丈深渊方肯罢休么?
风归影见她默然,只道她是念及自己的身世,因而心下怅然,于是劝慰道:“你也不用多想,我不过是随口说的。你若舍不得你的官位,我也可以陪你一直留在朝廷里。其实也没关系的。”
我若是舍得这一切该有多好,舍得这一切,便是天涯海角,我也随他去。
一阵难过与心痛重重袭来,她终于只能强打笑意:“风君给我两年时间吧。我自有要处理的事,两年之内,必定了却这一切。”
“你是不用着急的。不要说两年,便是一生一世,我亦是愿意等你的。”
湘广陵没有再说话,她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轻轻摇了摇头,遥望天边虚无的地方,从嘴角扯出一个同样虚无的微笑。
风归影也不再言语,他立身起来,从腰间银鱼袋里掏出一把镀铜钥匙,打开了案上搁着的红木箱子。这木箱漆以朱红,又被椒兰等香料熏过,沉香的味道在诺大的空间里弥漫开来。盒子的红褥子上,一只造型精美的杯静静躺着。
他把杯子取出,递给她:“这个给你。”
晶莹剔透的白玉杯雕琢细润,有如羊脂。湘广陵举起那个杯子看了又看,不觉笑道:“是只精致的杯,不过不算太特别。这种东西古玩店到处都是,送给我干什么?”
“这是我在黑市上花高价买回来的,是个好东西。”眼见湘广陵对那玉杯不了解,他笑得更是神秘了,“你只管留着就是了。”
“你不告诉我,那我就不要了。”湘广陵把那杯子搁在案上,佯装毫不在意,“风大将军想要拿这破东西来糊弄我,我才不可能上当。”
风归影也不答话,只眯眼一笑,唤人取来一小坛杏花酿,倒了满满一杯。他大步走向湘广陵,举杯邀她共饮:“湘君,你看这酒。” 澄清的酒液将杯底的色彩绚丽的彩蝶现了出来。轻盈敏捷的彩蝶在酒中翩跹而动,展翅起舞,流连颤动不休不止。湘广陵一下子就傻了眼,握着酒杯不住地往里看,诧异道:“怎么回事?怎么会飞起来的?”
“湘君让我亲一口,亲完我就告诉你。”他看湘广陵别过脸去根本不理自己,只得把脸凑过去,赔笑道,“好,湘君女儿家羞涩,我也不逼你,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这是前朝工艺,早已经失传了。”
清冽的酒液灌入腔喉,杯中酒尽,彩蝶静卧隐去。她握着那只空杯,胸膛中忽然间就泛起了一片难言的辛辣。“你说以后会不会有一天,你与我都只化为历史中的一缕轻尘?”
风归影只勾唇一笑:“未必不是好事。”
“是啊,未必不是好事。”
湘广陵扯出一个苦笑,转身想要走开。她不过稍一抬步,手腕已被风归影一把握紧,转身一看,却见他目光炯炯地望向她,眼中神色变幻不定,笑意暗藏:“你上次说过,我给不起娶你的聘礼。那你要的聘礼,到底又是什么?”
她浑身一颤,蓦地后退一步,说不出一句话。
风归影不依不饶上前一步,依旧是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你想要什么样的聘礼?”
似是瞬间明白过来,湘广陵蓦地竟生出一种无法言喻的苦楚,她一把推开了风归影,笑容里意味不明:“太多太贵了,反正风大将军是不会愿意给的,又何必要追问?”
“如果我愿意呢?”他挽过她纤细的腰肢,低吟浅语只在耳畔,“如果我愿意呢?再多再贵重的聘礼我也不在乎呢?”
湘广陵的脸色苍白一片。在风归影热烈而疯狂的注视下,她整个人摇摇欲坠,隐隐透出一种空虚得近乎不存在的透明之感。风归影上前一步亦步亦趋,握着她的手腕得理不饶人,“湘君怎么不问我,这白玉蝴蝶杯为什么只有一只?还是你想要我亲口告诉你,我还偷偷藏有另一只么?”
千金难买蝴蝶杯,彩翼酒中共双飞。
那真的是定情信物。
她蓦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寒冬的凉意倒灌入肺腑,阴寒冰冷透骨而来。
“你说这破酒杯有啥稀罕的?”她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心底阵阵苦楚翻涌出来,“风大将军愿意给,我还不一定愿意要呢。”
风归影阖上眼皮,想了许久方又问道:“那你稀罕什么?你稀罕什么,尽管我告诉我,我都给你就是了。”
湘广陵心中只剩一缕苦涩。
你问我稀罕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到底稀罕些什么?
我稀罕的东西,你又舍得给我么? “你不要,那就算了。”风归影睁开眼,举起搁在桌上的酒杯要往地上砸去,“那我现在把它砸掉,你以后想要可都没有机会了。”
风归影举手欲扔,眼角余光刻意扫向湘广陵,却见她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整个人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冬日的余晖照在那白玉蝴蝶杯上,划过一丝令人睁不开眼的夺目光彩。
他现在给我的,无论是这蝴蝶杯还是他的真心,都与我无关。这一切,总有一天会烟消云飞散的。
一阵寂寥之感暗涌而来,湘广陵自顾自从他手中取过那白玉酒杯细细把玩,声音中玩味之意透出一丝惆怅与落寞。“风君把这东西摔了,以后我想要的时候,你拿什么送给我?”
“我没什么能送你的了。”他忽而敛了笑意,淡淡道,“你还想要我的命么?”
“只要你的性命,那怎么够?你的命不值钱,我才不要。”湘广陵搁下酒杯,微微一笑,“我困了,也懒得理你了。我要走了。”
我要走了,走出我早就计划好的,整个大计中最决绝的一步。可是现在的我,好想要珍惜这一切,想要珍惜用谎言与伪装欺骗而来的这一切呢。是我太自私吧,可谁又不曾自私过?
“湘君,你不要走。”他突然拉住她的手,死死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里带了些热切的期许,“你什么时候想杀我,我都可以给你机会。但是今晚,你不要走。”
她不看他,只轻声苦笑道:“湘广陵是谁?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么一个人。”
他猛地一扯,极大的劲头把湘广陵扯得生痛。她下意识地想要站直,却又被身后之人使劲一拉,于是一个踉跄,向后跌倒在他怀里。风归影钳住她纤弱的肩膀,低沉的嗓音如同逼问一般,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砚雪……你不要走。”
我不是砚雪,我不仅仅是你的砚雪,我又怎么可能只做一个你心里那个单纯挚一的砚雪?
她于是回身道:“从这一刻开始,不要再唤我砚雪了。”
但她抬眸那一瞬间,看到的却是风归影竭尽全力的一吻。拥抱的力度越来越大,他是要把她彻底揉碎在那个温暖的怀抱里。
“不要走。你不要再走了。”他低声咆哮着,嘶哑的嗓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抗拒的意味。“你已经走过很多次了。从我把你从画楼空手上要回来开始,我就决定,我再也不可能让你离开了。”他的声音里甚至弥漫着近乎杀戮的狂暴,“这一次,给我安安静静地呆在这里,哪里都不要去。”
风归影的目光炽热异常,像是要将眼前清冷的堇色焚成灰烬。
那是一种隐藏已久的,极其不安的躁动。
“我不能让你走。就今晚,我不可能再让你离开了。”
湘广陵怔怔地看着他。那双湛蓝的眸子里,燃烧着一股**裸的,近乎狂乱的欲望。
他抚上了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