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轮到衙内与薛印去驿馆看着米禽牧北,王宽硬是拉着元仲辛去了郊园散心,已经有些时日了。整个七斋只剩下赵简与小景二人,赵简本以为今日可以忙中偷闲一番,却不料秘阁竟然来了不速之客。
这位贵客的来头大得很,王毅支刚得到消息便轻易率领众成员候在秘阁大门口迎接,足足等了三刻钟。赵简隐隐觉得,这普天之下能有这么大排面的人,除了宫里的皇亲,怕是少之又少了。
远远的,只见两排禁军装扮的侍卫护着一辆四角马车而来,难掩一股贵气。待一行人停下,正主面纱遮掩,轻踏出帘,几个婢子持着罗扇,上上下下将其围得严严实实。看身影,来人约莫是个女子。赵简偷瞄几眼,见此阵架,轻蔑一笑。
半晌过后,来人尚未有进门的打算,秘阁一众弯腰俯身,只觉得纳闷。良久,只一婢子上前,低头颔首,朝王毅支恭敬道:“王大人,主子有令,除赵简郡主外,其余人员皆可退下。”
皆可退下?几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闻言有些不平,秘阁众人在此等候许久,连来人的身份音容都未曾了解,却等来了一个“皆可退下”的命令?此番,如何不叫人恼火,却又不敢有所不满。
比起愠怒,赵简却更加疑惑。此人究竟是何来路,在秘阁整这么一出,莫不是就为了见自己一面?她有些不安。赵简向来多疑谨慎,此时更是警觉万分。
然而,王毅支得令却有些尴尬。这位贵客做了官家的代表,来审查秘阁新建后的状况,昔时来令称其欲低调出访,王毅支接到消息却打算盛情相待,不料尚未进门就被打了脸。他狐疑的看了看赵简,眼角射出两道精明的光,心中有些想不明白来人的决定,碍于身份,也只得无奈带领一众人退下,留赵简一人。
赵简得令将众人带到了秘阁会客堂,那女子撤下一众宫婢侍卫,只孤身一人立于赵简面前,面纱之下,不慌不忙,丹唇轻责道:“赵简,你可知罪?”
虽是嗔怪,那女子言语之间却是含笑,赵简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之感。闻言,更觉奇怪,她拱手以示尊敬,不卑不亢道:“赵简不知。”
那女子似乎笑了一声,她揭下面纱,柔声道:“赵简,你果真不知吗?”
赵简猛然抬头,皱眉,有些不可置信,她喃喃道:“赵婉公主,怎么会是你?”
自西夏一面后,二人再未见面,此刻久别重逢,赵简更有些又惊又喜,难掩诧异。赵婉依旧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从广袖中取出一份文牒,递与赵简,娇声道:“你先看看这个。”
那文牒左右相折,暗红色底调,正面金光镶着几个大字,让赵简不明所以,抬眸问道:“西夏的求亲文书?”
“这是宁令哥派人送到鸿胪寺的。你打开看看。”赵婉面色凝重。
赵婉公主的出现本就让赵简心中颇感不安,此时更是犹疑,赵简打开文牒,眼帘刚触,便大惊失色,“米禽牧北给我的求亲文书?!”赵简有些难以接受,祁川寨一役后,米禽牧北可从来没有说过他会向宋皇求亲。
赵婉道:“我先前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只是前些日子,从鸿胪寺史官处听闻,西夏新主宁令哥刚称帝便替底下的小将军送来了求亲文书。这小将军,便是米禽牧北。昔日米禽将军待你情深义重,何来缘由无故另娶,我只觉得奇怪,便用计从鸿胪寺取来了此份文牒,得知夏将军求亲对象之名为‘赵简’。”
“昔日,你在夏与米禽将军假扮夫妻,我恍然想起你是个宋人,又惊觉你的言谈举止均不似普通人家的姑娘,我便想到,你的真实身份极有可能便是‘大宋郡主赵简’。”
如此一来,赵简算是明白她所犯何罪了,欺下瞒上,确为罪过,赵简拱手道:“公主恕罪,当时身处西夏,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
赵婉温婉一笑,并不怪罪,只道:“此次求亲,夏人送来了畸多珍宝物资及人力做聘,规模之大前所未见。米禽将军更是随文留言,若是两国结亲,西夏愿意向大宋进贡五年,驻扎于交界的西夏边军自退百里,更愿与大宋签订十年相和之约,以兄弟为称。这也便是为何鸿胪寺上下皆议论纷纷之缘由。”
赵简有些吃惊,她没想到米禽牧北居然愿意做到这种地步,更没想到宁令哥居然会同意。在赵简心中,米禽牧北向来长袖善舞,宏图伟业虽不是他心中所念,却是他脚下所追,赵简不明白米禽牧北此番为何,受宠若惊的同时又不愿放松警惕,她实在是不敢相信米禽牧北。
赵简总觉得昔日他欲图吞并四海的野心,不像是开玩笑的。但是,如果他真的,为了自己做出改变了呢?赵简不敢继续往下想,她太害怕自己越陷越深,回头无涯。赵简只问道:“那公主此行,是何打算?”
赵婉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又透露着几分担忧,“这门亲事于我大宋百利无一害,若是求亲文书送到了我父皇手里,你便逃不开远嫁的旨意。然而就算拒绝了,虽可能惹来夏人的不满,但宁令哥根基新立,尚无法威胁到大宋的安危。你有恩于我,又是赵氏皇族的女儿,我更在意你心中所想,我且问你,你看那米禽牧北,如何?”
赵婉的意思是,这婚事成了便是皆大欢喜,不成,也无甚要紧。重要的是赵简的心意,她若是不愿,赵婉自有办法毁了这求亲文书,文书不再,宋皇也只得回绝这门亲事。
赵简有些犹豫,面露愧疚之色,不知如何开口。虽是不该,她知道自己对米禽牧北却是有了感情。
赵婉见状,道:“你若不愿言语,我也不愿勉强。你小我几岁,今日我便以长姐的身份与你说道几句,早在西夏之时,我便发现小将军对你情深意切。再者,平心而论,将军其人,品貌上乘,身形如画。文韬武略,皆更称旷世奇才,普天之下能与他相提并论者,怕也是廖廖。如此得意郎君,天下女子求之而不得,你当真不愿给他一个机会?”
赵婉毕竟受过米禽牧北的恩惠,字字句句皆向着一个夏人,倒是让赵简有些不是滋味。她只道:“米禽牧北再如何优秀,我与他也是两个世界的人。”宋和夏,是不可能真正和平共处的,赵简明知自己对米禽牧北已然生了情愫,若是再结为夫妻,一旦交战,她又该如何面对。
“为何?”公主明白她是何意思,却故作疑惑,只为亲自从赵简口中得出答案。
赵简毅然决然道:“公主,纵使米禽牧北威名远播,赵简也无心出嫁,究此一生,只为报国。”
公主知道,她这种坚定,却是内心中一种软弱的逃避。赵婉追言:“若真是如此,远嫁西夏,又何尝不是一种有幸报国。”
公主此言甚妙,竟让赵简有些无言回应。的确,她若是成了米禽牧北的和亲郡主,一方面可以在身边时时刻刻牵制着米禽牧北的一举一动。另一方面,西夏为此开出的条件得天独厚,如何不让人动心。她知道,此桩婚事一成,普天同庆,若是宋皇真的下令赵简和亲,为了大宋的利息,她也不会拒绝。
见赵简沉默,公主乘胜追击:“赵简,我听说过你的事迹。不甘世俗束缚与成见,为求心中之路,为报家国,进入秘阁。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你。然而,”赵婉叹气,有些愁苦,“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你自己也困在了这世俗成见的牢笼之中。”
“公主,何出此言?”
“说到束缚,你女子的身份,是全天下人对你的束缚;而米禽牧北的夏人身份,又何尝不是你给他的一种束缚呢?”不愧是大宋长公主,虽身娇体弱却风范决然,眼界甚宽。
赵简愣住了,她突然发现自己竟无力反驳赵婉的话。是了,她无法否认,自己这么许久以来对米禽牧北所有的忽冷忽热,忽亲忽疏,只是因为,宋夏有别。
她一直是明白的,只是缺少一个点醒自己逼迫自己认清现实的人。赵简拼了命的去追求心中之路,舍生忘死只为打破世人对女子的成见,却惊觉,自己,竟不知何时也成了那囿于成见之人。
斩杀猛虎的剑士,比起失败,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自己也成了另一只虎兕。
今日公主的话,让赵简属实有些震撼。有时,局内之人,还需要局外人点拨。
公主轻握住赵简的手,用充满信任与希翼的目光凝视的她,道:“现在决定权在你手上,你若执意不肯嫁米禽将军,此刻便毁了这婚书,父皇那边,我自有办法应对。”
赵简的手竟有些颤抖,她犹豫了许久,终是没有让公主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