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桂花香满地,鲜嫩的柳芽变成了苍绿,来不及细赏的凌霄已纷纷摇落。天边的皓月渐渐盈满,又慢慢亏去,寒蝉居高声远,却也散在了风中。
站在许县的城墙上,荀彧目光如水地望着城外百里落叶,突然开口对一旁的曹仁道:“子孝,秋天了。”
“是啊,不知道将军他们在官渡怎么样了。”完全不明白荀彧心思的武将自顾自地答道。
极轻极淡地笑了笑,荀彧抬手拂去落在肩头的细窄柳叶,“将军他们,会凯旋的。”古井无澜的语气,好似平静,又似乎带着千重隐忧。低头看着手中有些枯黄的柳叶,荀彧微微蹙起眉,守着那一点无法倾诉的心思,奉孝,是我不够想你吗?
“荀侍中。”
曹仁的声音唤回了荀彧的神思,敛了眼中的情绪,他答道:“怎么了?”
“好像又是那天在城外徘徊骚扰的军队。”
目光一凛,荀彧凉凉道:“刘辟、刘备,归降了将军却又反叛,当诛。”侧目看向一旁的曹仁,杀意便一丝不漏地传达过去。
“诺。”
远远便看到曹仁带着兵马守在门口准备迎战,刘备顿时心生畏惧,兀自让□□的马放慢了前行的速度。而领头的刘辟不知是胆子太大还是没有脑子,毫不犹豫地便带着兵马冲杀上去。两军交战,短兵相接,箭矢横飞,刀光剑影,不过几个回合,刘辟便明显处于了下风。曹仁也是一个嗜血猛将,愈战愈勇,竟一戟将刘辟打到了马下,见血封喉。主将身亡,刘军顿时乱作一团,或负隅顽抗或丢盔弃甲。一直冷眼旁观的刘备见势不好,调转马头便向着来路逃去。
在城墙上看得清清楚楚的荀彧拉过旁边的弓卒,眼也不眨地望着刘备遁逃的方向,“把那个人射下马。”
一箭发出,蹭着刘备的脸颊过去,惊起了他一身冷汗,抬手擦擦颊边温热的血液,他暗道,还好没射中。随后身子一低,伏在马背上扬鞭而去。
没能射中目标的弓卒有些心虚地望了一眼荀彧,不知该说什么。不想荀彧先是一愣,而后便喃喃道:“罢了,跑得比兔子还快,算他命大。”转头见那弓卒胆战心惊的样子,他轻笑着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只可惜箭上没有淬毒。”
看着荀彧清风似的笑容,弓卒却更加胆寒,窘迫地点了下头,匆匆退到了一边。
听着士兵的来报,曹操一挑眉,道:“你说,袁绍在他营里建起高台,往我营放箭?”
“是啊,将军可以到帐外看看,现在兄弟们个个都胆战心惊的,走路都要举着盾牌。”
“嗯,孤去看看。”从椅中站起身,曹操接过士兵递来的盾牌向帐外走去。
果不其然,营帐外的地面上,随处可见袁军射来的羽箭,军中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惊恐难安的样子。
举着盾牌护在身前,郭嘉蹙眉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久而久之,难免军心不安。”
冷哼一声,曹操面无表情道:“这个袁本初,跟孤玩起这种把戏了。孤跟他从小混在一起,就他那点伎俩还想拿来对付孤?这点小把戏孤要是都治不了他,这仗就不用打了。”转头看向旁边的士兵,曹操吩咐道:“去,给孤找木材和工具来,孤告诉你们怎么对付那个兔崽子。”
在众人好奇而专注的目光下,曹操在帐中敲敲打打了两个时辰,终于满面笑容地站起身,指着做出来的大物件道:“看见没有,就照着这个去做,做完了孤再告诉你们怎么用。”
从没见过眼前这种东西的将士们围上前看了会儿,心里不禁有些嘀咕,但还是应声出去干活了。
第二天,正在营帐中安安心心喝茶的袁绍被突然闯进来的士兵吓了一跳,不禁怒道:“冒冒失失,成何体统!”
明显受惊不小的士兵也懒得管什么体统不体统了,开口便道:“不好了将军!曹军不知道用了个什么东西,不停向咱们这边发巨石,高台都被砸坏了,还伤了不少人。”
“什么?”重重将茶杯往案上一方,袁绍震怒,“带路,本将军倒要看看他是整出了个什么玩意儿。”
步履匆匆地出了营帐,不过片刻,袁绍便傻了眼——军中乱石横飞,数量堪比他射到曹军的箭矢,但这个的杀伤力明显要比箭矢大多了。想想也是,这效果跟陨石坠落一样,哪里是箭矢那种小东西能比的。
急的在原地直跳脚,袁绍又惊又气道:“这个曹阿瞒是怎么搞的?本将军就射了几只箭过去他就这么报复回来!还有,他是做了个什么东西出来?这些大石头是怎么飞过来的?别告诉我是石头长了翅膀非要跟本将军过不去!”
听着自家将领牢骚不断,在一旁的小兵小声嘀咕道:“将军您射过去的箭可不止几支,要不他们也不会做出‘霹雳车’打回来。”
闻言,袁绍抬手对着小兵的脑袋就是一敲,“说什么呢?你这胳臂肘往外拐的的东西!你刚刚说什么?‘霹雳车’?本将军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苦着张脸,小兵无奈道:“这是兄弟们取的名字,说什么杀伤力太大,就像天降霹雳一样。小的听说,那些石头就是曹军利用那些车弹发过来的。”
袁绍也不算太蠢,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了个大概,在原地踱来转去了几圈,开口道:“去去去,让那些弓卒都别射箭了,回来,都回来,本将军就不信斗不过他个曹阿瞒!”
“诺。”刚要走,小兵抬头一看不远处还是“天降霹雳”般的光景,不禁犹豫道:“将军,这……您看……”
“哎呀,蠢死你算了!你不会吹号让他们集结过来啊!”已然被气晕了头的袁绍长舒一口气,才继续道:“让那些个将领都到本将军帐中,快去快去,你别在这儿气人了!”说完便不再管小兵,反身回了营帐。
再说曹军这边,曹操站在瞭望台上笑得满面春风,“哈哈,怎么样,奉孝,孤就说他袁本初还嫩了点。”
郭嘉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一个士兵的声音插|进来,“报——将军,袁绍下令让工兵挖地道,准备通到我军营中,偷袭。”
正在兴头上的曹操听了,也不生气,反而兴致勃勃道:“这个好办啊,走走,孤带你们去挖壕沟,拦住他们。”
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曹操离去的背影,荀攸靠到郭嘉身边讷讷道:“祭酒,我不是在做梦吧?”
同样有些搞不清状况的郭嘉也茫然道:“好像不是,嘶——你掐我干什么!”
“啊……”长舒一口气,荀攸笑道:“果真不是做梦。”
揉着被掐痛的手臂,郭嘉愤愤道:“你们荀家人都是蔫坏蔫坏的,不是踩人脚就是掐人胳膊,我一定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好疼……”
“哎,先不说这个了,你有没有觉得现在这样很奇怪?”
歪头想了想,郭嘉回道:“是啊,怪得很,我还没见过哪一仗能打的这么鸡飞狗跳,关键是,将军还很乐在其中的样子。”
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荀攸道:“你真是一语道破,我还一直在想自己在奇怪什么,搞了半天,是因为将军太乐此不疲了。”
“二位军师,将军说让您们也快些跟上。”
有些无奈地对望了一眼,郭嘉道:“我第一次听说,军师祭酒要去挖什么壕沟。”
“别说了,将军都亲自去了,咱么还逃得过吗?”
同病相怜地一揽对方的肩膀,二人对着旁边不明所以的小兵道:“走吧,带路。”
和袁绍斗智斗勇这么些天,终于有了稍稍安静下来的势头,曹操坐在案几边略显疲惫道:“兵贵胜,不贵久。我军军力、物资皆不如袁军,如此久持不下,对我军不利啊。他们拖得起,咱们却耗不起了。”将刚刚写好的信函装入封纸中,“来人,加急,送往许县荀侍中手里,让他速速回复。”
“诺。”
看着小兵出了营帐,贾诩轻摇羽扇对曹操道:“将军可是担心此役不胜,想要回撤?”
“怎么能不担心?你也看到了,开战半年,我军已是劳顿不已,现在物资紧缺,再这样下去,只怕会不用等到最后决战,我军就已支撑不住了。”
轻笑一声,贾诩不疾不徐道:“袁军虽然强大,但如此旷日持久的消耗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负担。而且,将军的智慧、勇敢、用人、决断皆胜过袁绍,之所以半年不胜,是因为您想万无一失,并不是您不能取胜。”
“哦?”饶有兴味地看向他,曹操笑道:“听你的意思,袁军不一定会打败我们?”
“当然,将军也知道,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而袁绍恰恰是个不懂得出奇制胜的人,将军只要抓住机会,一鼓作气,便可功成于弹指之间。”
“哈哈哈,好一个功成于弹指之间,文和说得好啊!”
拿着官渡的加急信函,荀彧的心不禁又悬了起来,蹙着眉将信一读再读,又斟酌了片刻才拿起笔,一丝不苟地开始回信。
屋外的槐树向下落着成串的槐花,香了一地尘埃,荀彧看不到,日夜的操劳与牵挂让他忘记了光阴,忘却了自己的情怀。院中的桂花早已被人采撷而去,却不知该寄往何处,亦不知沉睡于哪里。
漂亮的收笔,荀彧仔细地将信函装好,“来人,官渡加急。”
和往常一样,准备将来信烧掉,却不经意看到封纸里露出的半张纸条,小心地抽出来查看着,荀彧紧锁多时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深潭似的眸眼里是春水似的情意绵长,“奉孝……”
绢狂的字体一如那人桀骜的眉眼,六个字,说尽了离人的心思——
思君,安好,勿念。
扬花般的笑容荡漾开来,宛若呈现在秋日的缤纷落英,翩跹绝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