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莲生得了“娘子”这个因由,对颜惜的态度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以前她找颜惜的时候,还得想一些说法跟托词,如今完全不需要了。
譬如,她再找颜惜玩,颜惜不依,她就会理直气壮的说,我是你的娘子啊,颜伯父说了,你得事事都依着我。
譬如她胡闹,把颜惜惹烦了,颜惜还没开始怪她,她便理所应当地说,我是你的娘子啊,你得让着我。
再譬如,她犯了错捅了篓子,就会可怜兮兮的跟颜惜说,我是你娘子.....不等后面的话说完,颜惜已经郁闷地投降道,知道啦,你想我怎样帮你?
娘子的这个称呼像是一件特殊的武器,莲生用它对付颜惜,战无不胜。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两年后的蓬莱阁之旅。
那次蓬莱阁主大婚,宾客云集,其中来了一个跟莲生差不多大的六七岁小丫头,那是千绝门掌门的幺女,长的粉嘟嘟的,桃花一般可爱。小丫头似乎对颜惜很有好感,没事就追着颜惜玩,可惜颜惜并不理会她。有一日小丫头气不过,在花园的石阶处拦住了颜惜,说:“我要你陪我捉迷藏。”
颜惜拒绝的很干脆。
小丫头从小被当金枝玉叶般养着,哪经得起这么直白的拒绝,立马哭了,一边哭一边追问为什么。
颜惜这个冰块脸却一反常态的笑了,眼角弯弯,说:“翎儿不会同意的。”
小丫头哭的更厉害,问:“翎儿是谁?她凭什么不同意?”
冰块脸笑的更灿烂,说:“翎儿啊,翎儿是我娘子。”
小丫头捂着脸大哭的跑了。
于是第二天,她喊来了她的哥哥来替她报仇。
这一架是怎么打起来的我不知道,那会子我正在房中背剑诀,花园里突然冲出来一群扭打作一团的孩子,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人们已经赶到了。
颜惜跟莲生的衣服都被撕破了,而小丫头同她的哥哥也好不到哪去,小丫头头发被抓了一大把下来,她哥哥更是惨,不仅被揍得流鼻血,脑袋上还被弹弓砸出三个大包!不用想,这定然是莲生的杰作,她长年累月的打鸟捕蝉,弹弓已经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次三发,发发命中。
毫无疑问,几个闹事的孩子被各家的长辈们拎回去训斥,而莲生与颜惜,被打了手心后罚跪在偏厅。我怎么求情都没用,还被长辈们勒令不许靠近他们三步,以免给他们送吃的。
我担心莲生跪久了脚疼,便跟隔壁的碧落派世叔换了个客房,那房间就挨着偏厅,方便我时刻留意莲生的情况。
我临窗而坐,拿了本书随意的翻看,耳中却留心着莲生的动静。
夜深了,监督莲生颜惜受罚的小厮走后,我看见两人迅速揉揉脚站起来,怕大人发现,莲生拉着颜惜躲入了茂密的花丛中。
半人高的迎春花从中,我听到莲生第一次大发善心的愧疚道:“颜惜哥哥,绿豆眼好惨,你下手太重了,把他的鼻子都快打歪了!”她称小丫头的哥哥为绿豆眼。
颜惜的声音从花丛里硬梆梆的传来:“我还不是为了护你!”
莲生像做错事般低声道:“下次你别护我了,免得挨罚。”
“怎么可能不护你!”颜惜的嗓音很孩子气,依旧是不耐的口吻,可语气却带着大人才有的郑重,“我是你夫君!”
“夫君?夫君是什么?”莲生的语气透着十足的好奇,我脑海里能甚至能联想到,此刻的她定然是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瞧着对方。
“呃。”颜惜思索了一会,道:“我娘告诉我,你是我娘子,我是你夫君,我要保护你,要对你好,不能让你生气,不能让你流泪,更不能让旁人欺负你。”顿了一顿,又补充道:“一辈子都得这样。”
“保护我一辈子?”莲生的口气听起来十分惊讶,随后恍然大悟:“颜惜哥哥,你要做我一辈子的护卫么!”
“什么护卫!我.....”颜惜的话头被截在半空,突然静止了。
——因为莲生猛地扑过去抱住他,在他脸上“啵”的亲了一下。
颜惜呆了,莲生兀自在那笑的欢快:“颜惜哥哥你真好.....”
莲生还在笑,客房里的我,“啪”地关上了窗。
我闭上眼,最后亲吻的那一幕浮现在脑海,想不明白——那样的亲昵,原只专属于我这个亲密的哥哥,可从什么时候起,也属于其他人了呢?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最后下了床,去了莲生的房间。
伺候莲生的丫头已经回屋睡去了,我半蹲在莲生的床畔旁,看她熟睡的脸。
她脸颊粉粉的像是熟透了的苹果,睫毛很长,睡着的样子像极了精致的瓷娃娃,我无意识的伸手,摸了摸她的睫毛。
她醒了,睁着如黑珍珠般的眸子瞧着我,然后笑了,坐起来勾住我的脖子撒娇:“哥哥,你剑诀背完了吗?背完了可以陪莲生吗?你已经好久都没有陪过莲生了。”
我的话梗在喉中,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主动去找过莲生了,即便好多回她兴冲冲的来找我,我也不怎么搭理,只是一个劲看着陈姑姑的簪子,沉默。
莲生每次嘟着嘴不高兴的离去,我却没什么反应。是的,我没有反应,我有些麻木了。自从半年前陈姑姑跟福伯惨死后,我失去了幼年里最大的温暖。很久一段时光内,我坐在空荡荡的房内,每天都想起她们俩,想起很小的时候陈姑姑抱我在怀里,低喃着歌谣哄我入睡,想起她一针一线亲手给我做的小衣服小褂子,想起我盼望不到父母伤心之时她便挖空心思给我做小点心吃......还有福伯,他总下山给我买些小玩意逗我开心,喝了酒后兴致好会给我讲有趣的故事......
然而,这一切美好,在那血腥的两个夜晚,尽数葬入了后山乱石岗,再也......没有了。
就这样,我将自己关进了一个没有光亮的囚笼,笼里的我像一只小小的困兽,一边在失去陈姑姑的悲伤与对义父的愤怒中无声呐喊,一边渴望着亲生父母可以拯救自己的孤独无依。
然而,却没有人来拯救我,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似乎从来都是阴暗的。于是,我只能一遍遍的读书练字,一遍遍的练剑习武,哪怕练到要吐都不能停止。
因为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但这一切,莲生却不知道。而我,也不晓得如何跟她讲。我只是搂着她,任她柔软的脸颊贴着我的下巴,一声声喊我哥哥。
她说:“哥哥,我想去找你,可你总是在看书,我怕打扰你,于是就不来找你了。”
她说:“哥哥,我想陪你一起看书,可那些字我看不懂,一看就想睡觉。”
她说:“哥哥,你在林子里练剑的时候,其实我就在树上趴着看你呢,嘿嘿,我故意爬的很高很高,这样你看不见我,就不会被我打扰......”
她说:“那天房里的杏仁梅花糕你吃了么?是颜惜哥哥带给我的,我舍不得吃,都留给你了。”
她说:“哥哥,你不跟我玩,我只能找颜惜哥哥玩,其实,我还是最想跟你一起呆着,只要不叫我看书写字,干什么都好.....”
莲生还说......
从那晚之后,我和莲生的关系又回到了从前,还有颜惜,我们三个人,一起读书,一起练剑,相处的很和谐,还得了个外号,是颜伯父封的,叫“小侠三人组”。
但小侠三人组的和睦持续到莲生九岁的生日,戛然而止。
那一日不知为何,颜惜将我送给莲生的小铁剑丢入了浩清池,大冬天的我跳下池子给莲生打捞剑,天气很冷,池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我在池里捞了好久,剑没捞着,自己却冻晕过去了。
醒来已经是几天之后,莲生守在我的床前大哭。我从没见到她哭的这么厉害过,以往她哭,多半是假哭,是为了骗我依着她要求的假哭。这一次,她却是真的嚎啕大哭,哭得眼睛肿的像个桃子,她抱着我的脖子哭,力气大的快把我给勒死。
她声音都哭哑了,一个劲说:“哥哥,你吓死我了,荆安神医说你可能会死!我快吓死了。”又说:“是我害了你,哥哥,是我害了你......”
我伸手,想给她擦眼泪,我一向怕她的眼泪。可她的头窝在我怀里,不让我擦,呜噜呜噜的继续哭,眼泪鼻涕全蹭到我衣裳上。她的哭声断断续续,说了什么我没听全,最后一句却是听清楚了,她说,我再也不理颜惜了。
她第一次喊他颜惜,而不是颜惜哥哥。
莲生果然说到做到,再也没有理会过颜惜。哪怕往常端着少爷架子的颜惜主动来找了她几次,甚至有些低声下气,她却视而不见,只挂着冷若冰霜的表情。
我从未想过一贯心软的她居然有那样绝情的一面,心下觉得有些不妥,某天便开导莲生,叫她不要再同颜惜置气。莲生却看着我,沉默了好一会,突然说:“我不要做颜惜的娘子。”
换我怔住了。
“前些天,奶娘告诉我,”莲生抿着唇,小脸绷得紧紧的,“如果我成了颜惜的娘子,我就必须住到颜惜家里,一辈子都得呆在那里。”
她摇摇头,自语道:“不行,我不去那里,我要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我想继续劝她,她却没容我说下去,“不管我有多喜欢跟别人一起玩闹,但这个世上,我最喜欢的人,永远都是哥哥你。”
她转过头去,咬着唇,“颜惜害了你得了这病,我一生都不会原谅。”
她人小小,神情却极为坚定,我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思量着下次再找机会劝说。
然而,我还未等到下一次的机会,便被命运的巨手,打入了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