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敬在宽奠堡只盘亘了两天的时间,敲诈了朝鲜君臣之后,这厮心满意足的离开了,他准备渡江前往义州。
沈惟敬虽然走了,可是不知怎的,李如楠就是不安心,他不确定这个沈惟敬是不是历史上那个忽悠着万历皇帝,签署了第一份卖国条约的混世巨奸,可听着口吐莲花,一个劲儿的大放厥词,怎么都是个不着调的人。
带着满心的疑惑,李如楠去找了郝杰,怎么说郝杰也是个有学问,会识人的。
“世叔!”
李家和郝家几代人的交情,李如楠的三哥李如桢又娶了郝杰的独生女儿,叫一声世叔,倒也不为过。
郝杰似乎早就在府上等着李如楠了,见他来了,笑道:“世侄此来,可是为了那沈大人!?”
李如楠道:“世叔!看那沈惟敬言谈举止,倒像是个有才学的,可是不知为何,小侄总是觉得那人太假,什么都像是装出来的,而且眼神闪烁,行事荒唐,更像是个市井无赖!世叔曾在京城为官,可曾听说过这沈惟敬!”
郝杰捻着胡须,道:“这个倒是不曾,不过沈惟敬偌大年纪,又是兵部尚书肖大人举荐给万岁爷的,听人言此人精通倭事,颇有沟壑,乃是饱学鸿儒,该不会是个欺世盗名之徒吧!”
精通倭事?
李如楠一听这话更是怀疑,就眼下大明士大夫那一个个眼高于顶的做派,就算是屈尊降贵的低头看看,除了能看见的除了自己的脚指头,谁会去专门研究一个他们眼中的蛮夷之国。
“小侄总是觉得事有蹊跷,这沈惟敬不像是传闻中的那般。”
郝杰倒也不会觉得李如楠是无的放矢,单单这一次出兵,能够力挽狂玩,为大明朝赚回面子,就可以看得出,李如楠是个胸中有料的。
“世侄既然怀疑,不如去信给季云,他在锦衣卫勾当,要查出这个沈惟敬的底细,该当不是件难事!”
季云是李如桢的字。
李如楠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李如桢供职部门是当今天下最大的特务机构,做的就是万历皇帝的耳目,这天下间没有什么能瞒得过他们的。
“世叔说得不差,小侄这就回去,差人给我三哥去信,倒是要看看这位沈大人是个什么来历!”
李如楠这边给李如桢去信不提,另一边那位肩负了重大使命的沈惟敬已经渡江到了义州,这时候的义州,除了几个朝鲜小官留守之外,余下的人全都逃过江去了,沈大人一到,不要说是什么迎接天使的仪程了,就连桌像样的酒席都吃不到。
这让沈惟敬大为气恼,眼看着在朝鲜人身上刮不到什么油水了,他就将主意打到了日本人的身上。
到达义州的当天,沈惟敬就写了一封书信,交给沈嘉旺,让其送往平壤。
沈嘉旺倒也是傻大胆,居然也不推却,骑上快马,就直奔平壤而去,到了平壤城下,便高声叫嚷,吵着要见到小西行长。
小西行长正在城主府内和黑田长政等人商议着接下来该如何进兵,大友义统.战死,立花宗茂前去追敌,如今都未曾返回,想来也是凶多吉少,小西行长担心义州那边,大明屯了重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料理。
突然听到大明派了使臣过来,他有心不见,但黑田长政却劝道:“不如将使者放进城内,看看他如何言语,顺便也可以打探一下明国皇帝的心思!”
小西行长闻言,也觉得有道理,便让人放沈嘉旺进城。
沈嘉旺见着小西行长,倒也硬气,摆足了天朝上国使臣的威风,当面第一句话,居然就诘问道:“尔小邦蛮夷不识天数,妄动刀兵,为何深入大明的属国,难道敢抗拒王师吗?”
小西行长一听就傻了眼,这来的该不会是个傻大胆吧,一旁的日军将领一听沈嘉旺口出狂言,当即就要拔刀,还是被小西行长拦了下来,他毕竟是商人出身,深谙生意交易的那套理论,知道大明既然派了使者过来,就是有的谈。
他也不说什么,只是让沈嘉旺回去,顺便邀请沈惟敬亲自到平壤城相会议事。
沈嘉旺回到义州,将小西行长的意思说了,沈惟敬却犯了难,他也不是个笨蛋,知道现在平壤城内,日军屯了重兵,他要是亲自前往,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可是要不去的话,万历皇帝交给的任务就完不成,思来想去之下,他又派沈嘉旺走了一遭,先赠给小西行长一千金币,约以单骑相见。
小西行长给沈惟敬的回信中写道:“嘉靖年间,明朝有个叫蒋丹的,诱骗日本,约和通贡。却暗自设伏,害我不浅。今天你从明朝来,怕是又重演蒋丹的伎俩吧?”
沈惟敬回信答复:“天朝怜悯属国倾覆,发师来援,尔等如能洗心革面,解兵退围,则日本生灵,均为中华赤子,天朝一视同仁,怎么会容许欺诈行为,以背民心,失其所望?”
小西行长虽然恼恨沈惟敬信中以天朝上国自居,藐视日本,却也还是答应了,这会儿义州城是个什么情况,他也早就摸清了底细,大明军队早已渡江返回,义州不过三五百朝鲜的老弱残兵,还有那些被打散的义军把手,沈惟敬此来,除了随行的几个家人之外,简直就是个光杆司令,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次日天明,日军在平壤城外的降幅山下列阵,摆开了鸿门宴,沈惟敬仅仅带着三四个家丁前赴敌营。
随行人员,和义州城内的朝鲜官员都为沈惟敬的安危捏了一把汗,劝他不要去了。
沈惟敬却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倭寇难道敢把本官杀害了不成?况且本官代表的是大明朝廷,岂能怕了倭寇,你等休要再劝,只管在此等待,静候佳音就是,看本官凭三寸不烂之舌,说退倭寇!”
朝鲜官员还是不放心,便派了三百兵士跟随一同前往,却只到了大兴山处,远远望见日本人为数甚多,手中剑戟寒气袭人,朝鲜兵士当即吓得两腿发抖,不敢再往前。
沈惟敬也不以为意,这厮就是个赌徒的性子,赌赢了,就是荣华富贵,赌输了,他偌大年纪,死了也就死了,反正这些日子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该享受的也都享受到了,总归不算亏本。
看见沈惟敬到了,日本人立即上去团团围绕,人人目露凶光的瞪着,沈惟敬倒是当真胆大,面对刀光剑影,居然毫无畏惧,挺胸昂立,高声叫呼:“天朝派遣百万大军,来压境上,你等命在朝夕。”
接着有看见了小西行长身边的谋主景辙玄苏,登时责骂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既然剃发为僧,为何却又助纣为虐,残害大明的藩属?”
倭寇被他说得一时全都愣住了,沈惟敬见状大喜,又是一通大骂,大有“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气势。
景辙玄苏似乎被压住了气势,不过这秃驴也是个厚脸皮,莞尔道:“沈大人说笑了,贫僧子皈依沙门,一向诚心礼佛,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从来就是导人向善,岂敢助纣为虐?日本国同大明断绝交往已经很久了,本欲借道朝鲜向大明皇帝进贡,不料朝鲜人反而纠集重兵,抗拒日本,才有今日的祸事,这难道是贫僧一个人的罪过吗?”
沈惟敬一听,顿时感觉牙酸,他也是个大话王,可是就算是胡言乱语事先都要酝酿一下,打个草稿什么的,可眼前这秃驴分明是已经达到了骗人的同时也自欺的无上警戒,不过沈惟敬是谁,一张嘴能说得贞洁烈女都自卖娼门的主,还能被一个东洋秃驴问住了,大笑三声道:“你们既然诚心归顺,天朝又怎么会吝惜封贡,让你们远道而来灰心归去?”
小西行长一听,就知道这沈惟敬是存了媾和的心思来的,顿时也动了心,日军自釜山登陆以来,虽然说是进展顺利,但是之前被李如楠杀得有些胆寒,要当真和大明抗衡,他的心里也是惴惴,忙道:“既然如此,贵使可在我营中暂歇,我这就命人回返国内,去询问太阁殿下的意思!”
沈惟敬也不推辞,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在京城,在辽东吃惯了珍馐美味,住惯了青堂瓦舍,义州那破地方,他还真是呆不惯,便在小西行长这边住下了,日本人倒也厚道,每日里好吃好喝供养着。
半个月后,丰臣秀吉的书信到了,野猴子大概也是觉得之前步子迈得有些大了,想要暂且缓一缓,便委任小西行长和沈惟敬和谈,顺便还开出了七大条件。
一、两国通婚。日本后阳成天皇迎娶明朝公主为皇后。
二、勘合贸易。双方应允许官船、商船相互往来,发展贸易。
三、永誓盟好。明国与日本互派武官,结盟发誓永世和好。
四、割让四道。日本归还侵占的王京和北方四道,但要将南方四道割让给日本。
五、王子为质。朝鲜要送一个王子到日本做人质。
六、还两位王子。日本将俘虏的朝鲜两位王子顺和君、临海君以及数百名大臣,交还朝鲜。
七、永誓不叛。朝鲜要发誓终其所世,永不背叛日本。
丰臣秀吉的和平条件,对朝鲜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苛刻条款。特别是第四条,日本人企图在谈判桌上以盟誓结好,诱使明朝对日本侵占南方四道加以默许,使得日本在亚洲大陆上有立足之地,为以后征服明朝、称霸亚洲奠定坚实基础,这样丧权辱国的条件无论对明朝,还是对朝鲜都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但是,沈惟敬这个奇葩在没有得到万历皇帝允许的情况下,竟然私自应允了,连讨价还价都没有。
小西行长也是纳闷,就是他看来这样的条件也是极其苛刻的,这下他也算是看清了沈惟敬的真面目,心中不由得大喜,在他看来,和沈惟敬谈判军国大事,并不比做药材生意难多少。
小西行长见沈惟敬居然这么痛快,顺便也提出了他的条件:“沈大人!此前我国出兵,乃是迫不得已,只为惩罚朝鲜,本无意冒犯贵国,然贵国官兵蛮不讲理,居然擅起刀兵,尤其是贵国的李如楠,更是蛮横,杀伤我国兵将无数,两国既然要和好,便请贵使奏明皇帝陛下,将那李如楠交由我国惩处!”
沈惟敬一听,还真没放在心上,他现在满心都是寻思着和日本媾和乃是大事,至于一个李如楠,有什么当紧,交给日本人杀了就是,根本不足道哉。
“此事本官自会报请万岁爷,想来也不会不允,你只管放心就是!”
小西行长闻言不禁大喜过望,眼看着杀子之仇有望报了,对沈惟敬更是礼遇。
两人轻车熟路,很快就达成交易,小西行长还兴奋地表示,和约一旦缔结,平壤马上交还朝鲜人。
丰臣秀吉派来朝鲜督军的三奉行浅野长政、石田三成、增田长盛商议一下,也同意小西行长的决定,日军各部休兵三天。
这日本人也是脑筋秀逗了,居然当真信了满嘴放泡泡的沈惟敬,他们也不想想,沈惟敬不过是个使臣,一没有万历皇帝的授权,二没有正式的官凭印信,他说的话能有几分当真。
可日本人就是集体大傻.逼了,还就当了真,一个个捧着签好的合约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对他们这些猪猡来说,能在大明王朝的身上割下一块肉,那简直就是为瑞古德,非常之为瑞古德。
他们装孙子装了一千多年,如今翻身孙子把爷当,还能不忘乎所以,远在日本的丰臣秀吉听说和议达成,也兴奋的当中表演了一出猴戏。
不过为了万无一失,小西行长也怕沈惟敬耍弄缓兵计,若是那样的话,到时候丰臣秀吉能绕得了他,还不把他给大卸八块。
便郑重其事地和沈惟敬约定五十日的期限:“本邦与贵国断绝往来已久,太阁殿下托讲和事于朝鲜,而朝鲜不从命,所以起兵。今天足下来这里议和,这是两国关系正常化的基础,足下向大明朝廷奏告,请皇帝派遣一位使者到日本来,双方共同缔结和亲之约,如此则幸莫大焉,明朝使者如果要来,就以五十天为期限,过期了,本部就不会滞留在这里了。”
谈判很对路,小西行长自以为做成了有生以来最漂亮的一桩买卖,所以他趁着沈惟敬离开的时候,也不忘捧他几句,说些“大人身履刀刃之地,面不改色,即使在日本人中,也少有其人”之类的屁话。
沈惟敬的心情也不错,对小西行长的恭维是照单全收,竟然忘乎所以地把自己跟千古名将郭子仪扯上了,道:“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唐朝的郭令公吗?他单骑窜入回纥大军阵中,毫无退缩。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小西行长自然是知道郭子仪的,见沈惟敬如此不要脸面,强忍住给他一拳的冲动,命人奉上礼物。
沈惟敬一见有好处,更是兴奋的要跳恰恰,对五十天之约毫不含糊,再次郑重声明,五十天内,日本人不得走出平壤西北十里之外,而朝鲜人也不得进入十里以内。
小西行长自然许诺,还煞有介事的与沈惟敬在平壤西北四十里的地方树立了一个标杆。
沈惟敬这边刚走,朝鲜叛贼金顺言就跑到平壤告诉小西行长,明国实际上并不愿意讲和,此次派出沈惟敬,是他们诈计。明朝要出兵,非李如松莫属,但李如松征讨宁夏还没有回来,所以设下缓兵圈套,千万不要中计。
可是小西行长这位虔诚的天主教徒此刻简直把沈惟敬当做神甫了,反驳道:“已经与沈惟敬约定好了,不可食言。”
小西行长这边满心等待着大明朝那边派着使臣护送公主过来,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人。
那位沈惟敬捞足吃饱,一抹嘴,撒丫子闪人了,一直跑到了辽东,接着脚不沾地,就越过山海关,直接就去了京城。
到了京城之后,先是好好和陈淡如温存了一番,而后就神清气爽的去找了石星,不过说出的话,和他在朝鲜的所作所为完全不是一回事儿。
这厮也是真有本事,编起故事来声情并茂,先是说自己如何如何的勇敢,在日本人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面前,毫无惧色,而后又纵横捭阖,一套说辞,说得日本人惭愧不已,写了检讨书,向大明朝赔礼道歉,而后又约定只要大明朝这边派使臣过去,保证不追究日本人的责任,原谅他们那些个不懂规矩的蛮夷,他们就退出朝鲜,罢兵休战。
石星听着也是大呼过瘾,当夜就拉着沈惟敬去找了肖太亨,沈惟敬又把方才的说辞说了一遍,满心以为能博得肖大人的欢心,谁知道得来的确实一个响亮的大巴掌。
“满口胡言!你这老儿,居然敢欺瞒本官,说什么日本人要罢兵休战,刚刚接到辽东奏报,倭寇又向北进军了,义州已经失陷,倭寇的大军都已经压倒了鸭绿江边!”
沈惟敬一听就傻了眼,也顾不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道:“这~~~~~怎会如此?那一日下官与小西行长谈好了的,双方约定五十天,朝廷派使臣过去,他们便要退兵,怎会又言而无信!”
沈惟敬这人倒也乖觉,知道自己的西洋镜被人给戳穿了,却也不慌乱,只说日本人言而无信,就把这件事揭过去了。
一旁的石星也帮衬着道:“肖大人!都是那倭寇言而无信,倒也怪不得沈惟敬,他不过是奉旨办差,如今差事虽然没办好,却也不是他的责任!”
肖太亨这会儿也没心思和沈惟敬磨牙,打发他走了,便开始为出兵抗倭的事烦心。
原来沈惟敬这么急匆匆的离开了义州,小西行长在得知消息后,也犯了嘀咕,便派然过江去打探虚实,结果派出去的人,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大明正在秣兵厉马,集结兵力,不日就要过江了。
小西行长顿时爆了肺,这会儿也知道自己是被沈惟敬给耍了,他被耍了倒是不打紧,关键是丰臣秀吉被耍了,那事情可就大条了,丰臣秀吉就是个猴子脾性,如今被人攥着尾巴耍了一通,岂能不恼。
到时候要是怪罪下来,小西行长这个和谈大使,也要吃不了兜着走,他不敢再对沈惟敬抱有幻想,急匆匆的命人整顿了军马,联系好了加藤清正,便要向北禁军。
可是紧接着问题又来了,之前被俘虏的朝鲜两位王子,不知怎么弄得,居然逃走了,只是有传言是被大明派人就走了。
驻兵在汉城的侵朝总指挥官宇喜多秀家一听就火了,也顾不得之前他们被沈惟敬耍弄的事了,责令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立刻出兵搜捕两位王子,同时继续北进,发誓要找大明讨要一个说法。
两国又要刀兵相见,那么此前达成的和议自然成了废纸一张,丰臣秀吉虽然没有立刻责罚小西行长,可是从日本传来的消息,却不乐观。
小西行长急着将功赎罪,一边把沈惟敬的祖宗宗十八代,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一边整军备武,联系上加藤清正一同北进。
发誓要杀进大明,活捉沈惟敬,将他碎尸万段!
而就在此时,大明朝的万历皇帝,也总算是下达了集结兵力,援助朝鲜的决定,他听从了肖太亨的建议,首先调集南兵,毕竟此前倭寇扰乱海疆之时,就是南兵大显神威,将倭寇杀败的,虽说过去了这么多年,戚继光也故去了,南兵的战斗力值得怀疑,但是南兵善于操控火器,这点是错不了的,而之前祖承训兵败平壤,总结出来的经验教训其中有一条就是,倭寇多火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