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窗外吹来, 夹着海棠花香,卷入几许落落绯红。这西北荒凉之地,竟然也有此娇美嫣红。
木水泽慵懒的歪在贵妃榻上, 捻起一枚樱桃含入口中, 摇着手中团扇, 将目光从海棠花树上收回, 笑吟吟瞅着朱云狄,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喜欢我姐姐什么。”
朱云狄盘膝坐在她对面,石青色袍子铺满了半边香榻, 他不置可否的睨了木水泽一眼,喝尽了盅内清茶, 放下盖碗, 才抬起阴冷的眸子冷哼道:“你不需明白。”
木水泽揶揄道:“只怕世子哥哥自己也不明白。”眼中尽是明晃晃的讥讽与挑衅。
朱云狄强压怒气, 冷冷瞥了她一眼,起身便向外走去。
木水泽声音高了几分, 玩笑着说道:“不过我明白世子哥哥为何要为难赵振哥哥。因为他也喜欢姐姐,你在吃醋,对吗?”
朱云狄怒极,他的心思丝毫瞒不过她,他在她眼里宛若透明, 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其次便是她对他的态度, 毫无恭敬可言!
朱云狄愠怒至极, 反而冷笑起来。他身形骤然顿住, 脸上布满阴霾, 回眸冷冷瞪了木水泽一眼,木水泽眼中却满是目的达到后幸灾乐祸的笑意, 丝毫不惧他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的惊天怒气。
朱云狄又一次在木水泽面前失态,稍不经意便又落入她彀中,他胸中更是不可抑止的怒火,随即拂袖离去。
木水泽就是为了让他生气,看他愤然离去,她垂下美目,在翡翠碟子中寻了颗红透的樱桃,随意的在指间捻动着,低声喃喃自语道:“姐姐,姐姐。”
身后的朱门猛然打开,光线瞬间涌进室内,木青秋转过身,逆着光,就看见尘埃浮动的光束中朱云狄一身石青袍子,面色阴郁的负手而立。
两人就这样默默对视着。气氛怪异又尴尬。
终于,朱云狄先开口了,“我们又见面了。”
木青秋道:“对,我们又见面了,我后悔了。”她声音很轻,轻到她自己都几乎不闻。
朱云狄阴郁的面色有一丝动容,“后悔?”
木青秋面上露出些羞赧,她垂目盯着自己脚尖,“我原本该,该留在你身边的。”
朱云狄的目光凝滞了片刻才缓缓从木青秋身上移开,他望着她身后轻轻飘动的帘幔,声音冰冷异常,“说罢,你想要什么。”
木青秋不禁打了个寒颤,惊异的看着朱云狄,他居然看透了她的心思,她花了半个时辰思考要说的每一句话,要呈现出的每一丝表情,甚至咬字的每一个音节,试图让他找不到破绽,让他相信她真的后悔了,她现在只想回到他身边,好博取他的信任,救出她想要救出的人,可是她的腹稿根本没用上,她才只说了两句话,他便看透了她的心思。
他的倨傲,他的冷漠,使木青秋羞惭与愠恼,木青秋舒了口气,上前两步,冷笑道:“好,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朱云狄的眸子深不见底,目光斜视,瞥了她一眼,从唇间挤出一个字,“说。”
木青秋却有一些犹豫,她心里没底,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还有与他交易的筹码,她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我答应做你王妃,但是请你放了我师父,赵振,还有周大人。”
朱云狄脸上的阴霾更浓,他不置可否的盯着她,眼中不带丝毫感情。
木青秋迫使自己不要低头,迫使自己用最高傲的姿态等着他的回复,即便与他做的是最卑贱的交易。
可是不过片刻,她便承受不住他目光的重力,她落荒而逃,一败涂地,她低下了头,就想要夺门而出。
他没有说不,更没有说可以,他只是这样静静的打量着她。
木青秋的心却一点点的下沉,在心里嘲笑自己,你还对他抱有希望吗?你不是告诫赵振要小心他吗?为什么自己还相信他?相信在他心里还有地位,相信他是真的想要娶你,相信你还有跟他交易的资本。原来,你早已什么都没了。
木青秋又是羞愤又是失望,快步夺门跑出。
那个声音却在身后响起,“好。”
简简单单的一个字,不带丝毫感情的一个字。
木青秋却不由停下脚步,因为太急险些要摔倒,泪水夺眶而出,她心中五味杂陈,酸涩,羞愧,伤感,失落。
是的,他已不是当初的他。当初的他,绝不会让她等一个答案等这么久,或者说,当初的他,根本不会给她开口来问这样问题的机会。他从来都知道她心中所想所愿然后替她达成。
可是自己呢,也早已不是当初的自己。从前的木青秋,只会对他毫无自我的崇拜爱慕顺从,根本不会拿婚姻与他交易,因为从前在她心里,她本就是他的。
—— —— 上古五行录 —— ——
果然,山洞里空无一人,魏扬冲进去的时候,只看见一行字,是木青秋匆匆留下的。
“先生放心,我定保周大人周全。青秋。”
魏扬叹了口气,转身又向山洞外走去。
江湖路已被甲胄分明的官兵包围,每一个官兵右臂上都系着条雪白的麻布,他们在默默的祭奠肖远,默默的发泄着他们的积郁已久的愤怒。肖远死了,他们的愤怒无处排解,便都打算倾泄在这一战上。
江湖路中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天地为之颤抖,每个人的耳膜都不禁为之轰鸣。尘土飞扬中浓烟上头腾起一朵艳丽的烟花,又瞬间湮灭。
马受到惊吓,不安的躁动,顿蹄,嘶鸣。
马上的官兵眼中的愤怒也瞬间决堤。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弟兄们,冲啊。”
所以的将士便如洪水般奔腾而至,如黑云般席卷而来,他们的愤怒足以令天地色变!
“冲啊,冲啊……”
他们或许不知道那里面是什么人,或许他们也并不想杀人。他们只是需要用这样的方式宣泄他们的愤怒。
赵振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泯灭,他纵马上前,掉转马头,挡在众人前面,振臂高呼道:“弟兄们,且慢。”
可是没有人听他的,他的声音在千军万马中显得单薄而微不足道。
赵振被奔腾而来的战马撞倒,他紧紧的抓住缰绳,缰绳却崩裂,他陡然坠落马下,更多的战马奔腾而来,他惨白的长袍跌入尘埃,被黑云般的战马甲胄覆盖。
赵振摒弃了所有生的念头。
曾经与他的友谊情义,现已化作了没齿难忘的仇恨,曾经对她的暗恋相思,现已再无得酬的一日。那么这条命,留着又有何用?
他曾经告诉自己活下去是为了救赎,现在,他宁肯沦入万劫不复!
赵振闭上眼,等着那马蹄踏下。
一双温热的手却抓住了他的手臂,带他离开尘埃,避开马蹄。
赵振异常吃惊的盯着面前这个一身黑袍,黑纱蒙面的人,不由得道:“多谢壮士相救。”
那人将他提上马背,策马左冲右突,将马驶到一侧高地上才停下,从袍子里摸出一截竹管放在唇边吹起。
那鸣声响起,赵振不禁打了个寒颤,只觉得周身一层层的阴冷袭来,他差点便想要缩到马下。
只因那鸣声仿佛月夜荒漠里千百只狼对月齐鸣,让赵振忽生置身狼群之感,又仿佛午夜荒郊乱冢里骤然响起的鬼魅之音,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那鸣声绝望,惊悚,阴厉!仿佛来自地狱。
远处的战马尽皆颤栗,连嘶鸣都忘了,打头的几匹马前蹄一软,便倒了下去,马上之人尚未回过神来,便被摔在地上。
黑衣人骤然收起竹管,在马背上轻轻一踏,纵身一跃,便落在了远处山坳里,又是几个起落,便隐身于苍黄的土丘之中。
赵振呆呆的望着黑衣人去的方向,恍惚中只觉得那双眸子异常熟悉,却又回想不起。他愣了片刻,只觉得方才一切更像是个梦境。
远处的官兵神情也都有些怔仲,马仍在不安的嘶鸣后退,激起更多尘土。
赵振定了定神,纵马冲下土丘,在大军前立定,道:“诸位兄弟,请听赵振一言。”
官兵们的目光茫然又游离,或许每个人都感觉方才做了个梦,一个不可思议又异常恐怖的梦。他们还没有从梦境里醒来。
赵振扫了众人一眼,又道:“此处地方逼仄,为避免大军彼此拥挤践踏造成不必要伤亡,请诸位弟兄在此等待,容赵振先往。”
一众官兵似乎才回过神来,有的答“是”,有的点头,更有些低下了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才的一切让每个人都有些恍惚。
赵振尽力集中精神,跳下马背,向仍旧冒着滚滚黑烟的江湖路走去。
一个身影却从江湖路一侧走来。正是魏扬。
魏扬脚步毫不迟疑,不紧不慢的迎着赵振走来,赵振愣了片刻,也大步向他走去。
魏扬满面尘土,因为浓烟的缘故不时咳着,他用袖子拭了下额头汗珠,停住脚步,拱手道:“原来是赵大人。”
赵振回了一礼,道:“阁下就是,就是青儿的师父吧?”
魏扬道:“不敢当,正是。青儿与周大人呢?他们还好吗?”
赵振愣了下,道:“他们在总兵府,暂时无恙。”
魏扬淡然一笑,“劳烦赵大人在前引路。”
赵振诧异的打量着魏扬,“你要去总兵府?”
要知道,朱云狄让赵振带兵前来,就是捉拿魏扬的。他却要自投罗网。
魏扬颔首道:“正是。”
赵振吃惊道:“不可,王爷他,他会杀了你的。你是青儿的师父,青儿一定不想你死,你快走吧。”
魏扬打量着赵振,“那赵大人你呢?你回去如何复命?”
赵振嘴角露出丝苦笑,半晌,道:“我本是有罪之身,不过罪加一等罢了,不劳阁下费心。”
面前这个人温润和气,周身透着浩然之气,即便浑身衣袍破败不堪,身处残垣断壁之中,仍旧有儒雅圣洁之感。赵振被他的气度折服,心里寻思,青儿宁肯违背王爷心意也要来此地与他相会,他身上确实有我与王爷都不及的东西。
魏扬却没有走,指了指赵振身后,道:“走吧。”
他声音不大,没有迫人的威严,赵振却没有办法拒绝他。他沉默片刻,颔首道:“好,魏先生请。”
两人刚刚转过身,十几个握着□□的官兵已冲了上来,一人冷着脸哼道:“王爷有令,此人罪大恶极,专与朝廷做对,要就地正法,带首级回见。”
魏扬与赵振不禁互相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