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 大军赶至天水关下,赵振早早闻之,带领天水关上下将士, 俱在关下列队迎接。
叙罢君臣上下之礼, 朱云狄与长平公主共乘鸾车直抵总兵府, 赵振单摆宴席与他二人接风。
席间长平公主居上位, 朱云狄次之, 赵振在下首相陪,朱云狄始终不置一言,长平公主察言观色, 也顺着朱云狄神色,不言不笑, 赵振便愈发局促不安。
一时饭毕, 宫人扯去杯盘, 摆上清茶,朱云狄拈着手中青瓷小盏, 不冷不热的向赵振道:“天水关总兵,你就没有什么要与本王说的吗?”
赵振见朱云狄与长平公主举动亲昵,同气连声,心中暗自思忖,莫非果如朝中传言, 赵王已与淑妃刘公公等人勾结起来?一边不觉又替木青秋抱屈, 她身怀六甲, 不辞风霜前去寻他, 他却与别人相携同行, 早将她抛之脑后,更兼与朱云狄先前嫌隙, 当下不由得便隐去实情,当下沉思片刻,含笑答道:“末将统领天水关以来,虽时有金人犯境,奈何我大明将士勇猛异常,上下一心,同仇敌忾,敌人闻风丧胆,使得关河清平,百姓得以安居,末将定然枕戈待旦,再接再厉,不负王爷所托,不负圣上厚爱,保我大明关河升平。”
朱云狄脸上神色早已是不耐,眸子渐转阴沉,待赵振言闭,缓缓起身,在赵振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缓缓道;“好,果然不负本王所托。”
赵振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朱云狄打量了他片刻,转身向长平公主道:“公主,天水关总兵带兵以来,恪尽职守,忠心为国,你说,我们是不是该赏?”
长平公主一时摸不透朱云狄心意,迟疑片刻,笑言道:“王爷哥哥说的极是,我大明律法,赏罚分明,自然该论功行赏。”
朱云狄微笑点头,道:“本王想向公主借一样东西,不知道公主可舍得?”
长平公主凤目轻抬,瞟了赵振一眼,见赵振脸色已是惨白,心里不由咯噔一下,大为惊异,她昔日只知赵振与朱云狄自小交好,情谊甚深,一时不明白何以朱云狄赏赐,赵振会是这副神情?本以为朱云狄此番矛头是要指她,此刻倒疑惑起来。再看朱云狄神色,他脸上虽有笑意,可咄咄逼人的气势几乎使得长平公主不敢直视,长平公主勉强一笑,道:“不知王爷哥哥要借什么?凡是为国为民,但请直言,本公主绝不怜惜。”
朱云狄哼笑出声,“公主果然识大体,本王忽然想起我们的总兵大人尚未婚配,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总兵大人忙,自然无暇顾及儿女私情,我们可不该也忘了,让尽忠之人寒心,另则,总兵大人沙场征战,回到府中,岂可没有一两个知冷知热的身边人,本王见服侍公主的两个宫人甚好,想请公主赐婚,不知可否?如此也好彰显我大明天子体恤将士福泽万民之心。”
长平公主微一愣怔,再想不到朱云狄借的是这个,她复又瞟了赵振一眼,见赵振面如土色,灰白不堪,额上青筋暴突,显然是不愿接受此赏赐,心中更加诧异,只是一时不明白他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长平公主幼时每每与木青秋争执,朱云狄总是相帮木青秋,赵振虽不敢有所为,心中却也是向着木青秋,长平公主早已记恨在心,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报复,今番虽不明所以,但是能令赵振不快,她便是大快,当下巧然一笑,爽朗应道:“王爷哥哥想的果然周到,跟着我那两个丫头,虽然不是名门贵女,但是久在宫中行走,样貌自不必说,琴棋书画,礼乐大义都是懂的,又极会服侍人,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比得上的,依着本公主看,堪堪可配总兵大人,本公主就替他们做主了,将她二人赐婚与总兵大人,择日不如撞日,今夜就完婚吧。”
长平公主言罢,冲赵振张扬一笑,志得意满之色溢于言表。
赵振额上一粒汗珠砰然落下,他猛然大步上前,跪下道:“请公主收回恩赐,赵振何德何能,怎配得上公主近侍,此事万万不可,请恕赵振万死难从。”
长平公主不禁脸色大变,凤目一挑,半嗔半怒道:“怎么,总兵大人是要抗命不遵呢还是瞧不上我那两个宫人?”
赵振脊背不由绷紧。
长平公主见状,语气随之缓和,轻笑道:“本公主说配得上就配得上,起来吧,洞房花烛,别错过了好时辰。”
赵振面若死灰,悲愤的看了朱云狄一眼,只见朱云狄面色阴晴难辨,脸上神色似笑非笑,眸子悠远深暗,微微昂首,凝视着一侧梁上的雕花。赵振眼中悲愤一时尽皆化作绝望,苦涩一笑,缓缓向长平公主叩下头去,口中言道:“臣赵振叩谢吾皇隆恩。”
长平公主见赵振轻易就范,不免有些失落,一时觉着意兴阑珊,连日奔波,本也有些疲倦,打了个呵欠,略抬了下手,掩口道:“平身吧,本公主倦了,你们都退下吧。”
朱云狄略微冲长平公主一颔首,转身便走,赵振应了一声,又叩谢一番,才退出中庭。
一轮皎洁弯月挂在檐角。
夜色若霜。
月似弯刀,风雪成利刃,刀刀削在面颊上,痛在人心间。
朱云狄漫步庭中,走过月洞门,立在一株海棠树下,碎琼乱玉挂在树上,月色下朦胧梦幻,海棠的虬枝曲曲绕绕,在雪地上勾勒出淡淡云花暗影。
赵振疾步跟来,跨进月洞门,便止住脚步,抑声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朱云狄缓缓转过身,冷冷凝视着赵振,半晌,不温不火答道:“你觉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赵振语塞,怒极反笑,“好,你对我很好,简直太好了,我感激不尽。”言罢转身便欲离去。
朱云狄沉吟片刻,道:“你还是不愿意说吗?”
赵振不由得止住脚步,转回身,似笑似泣道:“你,你还知道关心她?我知道,即便是我不说,你也可以通过别的法子找到她,比问我更直接的法子,因为总兵府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她的去向,可是我就是不想告诉你,因为你不配。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我看到的是,她不顾及自己生死,拼死寻你,你呢?你却与害她父母的仇人一起,我不想她见了伤心。”
朱云狄冷哼一声,淡淡道:“你没有资格指责我。”
赵振苦笑,说道:“对,我是没有资格指责你,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生杀大权在握,予取予夺,我不过是你手下一个带兵的。从前,我敬你,重你,拿你做朋友,也曾暗中发誓,一生一世追随你,现在,我宁愿违背誓言,遭受天谴,也要收回誓言,从此往后,你我之间往日情义,一刀两断,再无牵绊。”
朱云狄沉吟良久,幽幽道:“为了一个女人,值吗?”
朱云狄如此说,在赵振看来,那便是轻视木青秋,赵振不觉心中更替木青秋不值,沉默片刻,苦涩言道:“单凭你这句话,就值得。”
朱云狄眸子陡然一寒,语气阴郁,缓缓言道:“她对你竟然这么重要,好,就如你所愿,我们恩断义绝。”言罢转身便即离去,只留赵振一人立在月下。
朔风忽起,卷起枝头残雪,赵振一身单衣随着风势起落,猎猎作响,搅乱了一地树枝落下的花影。
次日五更,大军拔寨而起,一路狼烟起,万里无人烟,直奔关内而去。
长平公主于鸾车内百无聊赖,命太监挑起车帘,歪在贵妃榻上,看外头春景,正是残雪消融,冰河解冻之时,天地间难免一片狼藉!
春寒料峭,四野低沉,阴云密布,没得让人心生愁闷。
朱云狄不知何时跨上了鸾车,扫了长平公主一眼,缓缓说道:“公主好兴致。”
长平公主一惊,坐起身子,打量了朱云狄一番,笑叹道:“原来王爷哥哥寂寞了,找我聊天么?”
朱云狄不置可否的瞥了她一眼,目光投降窗外。
长平公主轻轻转动指上翡翠戒指,巧笑道:“王爷哥哥,小鸾想问你一事。”
朱云狄扫她一眼,淡淡道:“说。”
长平公主早见惯了朱云狄这副态度,昔日还常因朱云狄对己不敬而气恼,现下已当作常事,不以为忤,“我听说王爷哥哥养了个女人,就在后面那辆车上,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云狄目光微微凝窒,已恢复若常,嘴角挂着丝似是而非的笑,淡淡道:“你消息倒灵通,你以为是真,那便是真。”
长平公主一时琢磨不透朱云狄的真真假假,她久在宫中,见惯了皇室子弟三心二意,心里却是以为是真的成分更大一些,轻叹口气,笑着说道:“看来我又多了一个情敌。”
朱云狄不置可否一声轻哼,良久,不疾不徐的警告道:“你最好不要去找她麻烦,连想都不要想,否则,我会让你回不了京城。”
长平公主不禁勃然大怒,她气呼呼瞪了朱云狄半晌,忽然冷笑道:“我原来只道王爷哥哥是个专情的,没想到不过几日光景,便又觅得新欢,舍弃了那截子木头,既然王爷哥哥能对第二人动心,我成为那第三人,也指日可待了。”
朱云狄斜了长平公主一眼,冷笑道:“永无可能,你不要忘了,族谱上,我可是你堂兄,你尊敬的父皇,是不会让你嫁给我,让皇室蒙羞的。”
长平公主娇笑数声,道:“你可真是自作多情,我只说要你对我动心,可没说要嫁给你,天下都是我朱家的,包括你的真心,总有一天,我会得到。”
她是后宫最受宠的公主,娇纵任性,无人不逢迎巴结。他却是连她父皇都不放在眼里的天之骄子,偏偏,他从不将她放在眼里,所以,她一定要得到他的真心,这不是爱,只是掠夺与占有,唯有占有一切,才可以满足她永无止境的骄傲与虚荣。
朱云狄可悲的看了她一眼,这个娇生惯养,蛮横任性的公主,有一天如果她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世,会如何呢?
他有些倦了,淡淡说道:“你慢慢等吧。”站起身,不疾不徐的踱出鸾车。
暮色四合,关河已遥遥可见!
回望大军最后那辆马车,朱云狄眉头不由微蹙,跨上骏马,打马奔向后军。
那是辆不大的马车,车身黝黑,两侧车窗俱已被封死,车门紧紧关闭,从窗格下的缝隙可见,里头是用钢板铸造。
朱云狄飞身落在车门外,屈指在门楣上轻叩三下,良久车门才缓缓打开,朱云狄闪身入内。
“姐姐有消息了?”木水泽一边懒洋洋的在灯下修着指甲,一边问道。
朱云狄长身玉立,冷冰冰答道:“还没有,公主注意到这辆马车了,你小心点。”
木水泽抬起莹莹玉手,在灯下细细看了一番,才满意的将一双柔荑隐在袍袖间,起身说道:“你来就是告诉我这个啊,多谢。”说着浅浅一揖,面上似笑非笑。
朱云狄没有答言,抽身走出马车,木水泽走到车门前,见他骑马而去,才懒懒的阖上车门,无聊的打了个呵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