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钰笑而不语,知他话中的意思,却并未给出他想要的回答。他抬起手来,修长白嫩的手指微微弯曲,拂过几面。随着他手指的划动,香炉中腾起的青烟起了变幻,尤如是失去了将其束缚的禁锢,忽然就散开来。
那青烟不再笔直上升,而是如同舞姬的裙角、纱帛,轻柔的飘舞起来,看得人忍不住就就想倒在那层层叠叠的旖旎之中。不多时,矮几面上浮出了点点的星芒,并渐渐的清晰起来。
君王不禁抬头想要望天,可抬起头才发现,头顶遮着飞檐,而矮几之上也并非倒映出了天幕。他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几上的星星,可是,最终还是不敢碰触,害怕那不过是自己的幻觉。
青烟落到了几上,并不立即散去,而是聚为繁星之间的、五彩流转的光晕,仿佛整条银河当真已被置于了这方矮几之中。
白钰的指头一个轻弹,一点明黄的微光被他弹入那繁星之中,显得尤为清晰。见君王面有疑色,他的唇角上翘,勾出一个浅笑,指着那点明黄的光,道:“此为帝星,亦就是君上您。我观此星,行至东方而不前,您所求之事,应着落于此。”
“先生还是不可明示吗?”君王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些似是而非的话,他每日不知道要听多少,若非说这话的人是白钰,兴许早就被他下令处决了。
“君上也不必急,不妨就在这里等一等。”白钰面上的笑意愈发的深了,语气里满是笃定,“天机虽然不可泄露,但我不过是想让君上明白,世间确有能窥见天机之人……”
君王愣了愣,他不由得想起几十年前,那时他还不过是个稚子,刚刚被父皇封为了胶东王。某日,在宫苑中玩耍时,忽然见到了一个生得异常美丽的年轻男子。那个年轻男子倚在一株垂柳边,带着一脸莫测的笑,就那样定定的望着自己。
他已不记得,自己那时与那个年轻男子说了些什么,但那人的一句话,却如烙印般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那个人笑着对他说,有一日,他会君临天下。君临天下的意思,他倒是明白,但父皇早就立了兄长为太子,自己的母亲也不过是个美人,这天下唯一的位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轮到他来坐。
他只当那个年轻人是说些笑话来哄他,加之那时实在年幼,并不将那些话当真。那个人看他嘻笑着,也不以为意。只说不如两人打个赌,十年之后,若他真掌了这天下,便会来向他讨要一件东西。
十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君王的命运也慢慢的变化着,曾经觉得不可能的事,一步一步的成真了。在他十六岁那年,先皇驾崩,他果然君临天下。登基大典当夜,那个年轻的男人,如鬼魅般出现在他的寝宫之中,问他当年的赌约可还算数。
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神仙的,比如那个年轻的男人。然而,几十年过去了,他只知道这个人叫白钰,却一直没听他再说过,多年前的赌约中,他要的东西是什么。
他请求白钰住在这未央宫中,许诺可以给他国师的地位。白钰却根本不把他的许诺当回事,他
从不在这宫里呆太久,甚至都很少会出现。只不过,他每次来见君王,都会给他说些晦涩难懂的话,而那些话,都会在不久之后得以应验。
白钰见他好象陷入了回忆,也不去打扰他,又垂下了眼,望着矮几上的足以乱真的星图。片刻过后,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凤阙之下传来。他拿手轻轻的托着下巴,唇边的笑意又氲了出来,在夜色之中尤为媚惑。
“皇上。”楼下的内侍手中托着一支封了火漆的铜管,颤颤危危的上了来,他心里有些惧怕,君王每每都因术士而发怒,一旦发怒便会殃及池鱼。他跪倒在君王面前,整个人几乎都要贴到地上去了,“胶东王密奏……”
君王被内侍的奏报打断了回忆,听闻是胶东王,不禁挑了挑眉。白钰刚刚才说,他心中念着的事,会着落在东方,难道就是指这个?
他接过铜管来,挥手遣退了内侍,询问似的望向白钰。白钰倚在几边,慵懒的轻点了下头,表示他没有猜错。
君王心里激动起来,双手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着,铜管里取出了一方绢帛。他努力的凑近绢帛,想要看清上面的文字,奈何夜色沉寂,连不甚明亮的弯月都被云彩遮住了,实在无法得知那上面都写了些什么。
白钰对着矮几吹了口气,很轻很柔,连香炉中泻落的青烟都没被拂开。但是,那颗明黄色的星子浮了起来,晃晃悠悠的飘着,一直飘到了君王的额前。借着这一点星光,君王总算是看清了绢帛上的奏报,读完之后,不禁大喜过望。
“白先生!”他的声量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急迫的想要把刚刚得到的,这个天大的好消息讲给白钰听。
白钰却坐直了身子,抬手阻止了他的举动,“君上的帝星甚明,可见福泽绵长,想来,你所求之事,终会如愿以偿。”
君王闻言大喜,连神仙都这么说了,可见自己想要求得长生不死,并不是痴人说梦。他差点就习惯性了喊出个,“赏。”字,但总算被生生的忍住了,这话说出来,那就太亵渎神明了。
白钰站了起来,几步走到了高台的边缘,他回头冲着君王笑了笑。又一阵夜风吹过,他的身影轻飘飘的离开了这高台,宽大的袖袍与衣摆,逆着风尤如是一对华丽光洁的宽大羽翅。不一会儿,他整个人便已无影无踪了。
君王早已对他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技习以为常,但这一次,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变得狂热起来。
他认为,自己已经得到了白钰的承诺,这个承诺,是神仙对于凡人的长生许诺。一如几十年前,他还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皇子,连名字取的都是一个,“彘。”字。那个时候,别说是自己,便是母亲也不相信这个儿子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是这大汉朝的皇帝。
可是,他遇到了一个神仙,看似玩笑的几句话,不久之后就成为了现实。而且,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那个叫白钰的男人,永远都是自己最初见到的那副模样。所以,他无比确信,自己定然能如愿求得长生!
一缕刺目的光,使他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下意思
想要侧过头去避开,然而,却发现自己根本就动弹不得。而那明亮的光,起先是从一方小孔之中透出,接着那孔洞越来越大,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也越来越猛烈。
隔着并不十分透明的阻止,他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离自己好象很近,但因为听不到任何动静,又感觉似的很遥远。他拼命的想要扭动身体,从这团与他贴合无间的东西里挣扎出来,却无论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分毫。
自己这是被冰封起来了?抑或是被其他什么东西所包裹着?他不知道,但他却因为这种不自由的禁锢,而渐渐抓狂起来。
渐渐的,有些含糊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分辨不出音节,也听不明白含意。可是,那声音仿佛具有某种神奇的力量,把他与禁锢他的东西,一点一点的分离开来。最终,随着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他挣脱了困境……
他环顾着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大概是冰原吧。此时,阳光倾泄在他麻木已久的身体上,轻柔而温暖的感触,让他觉得很舒服,甚至上闭上眼再睡一会儿。
只是,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中年男人,身量不高,着一袭青灰色的宽袍,头发束起为髻,别了支木发簪,两鬓微白。这人看上去仪容不太整洁,面相带着几分苦悲。不知道是长时间缺乏休息,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造成。
不过,在看到他后,那人的脸上泛起了惊喜之色,盘膝坐于他的对面。一手摊开一张年深岁久、散发着霉味儿的绢帛,一手捏出了一个诡异而扭曲的手诀。他埋头看着绢帛,口中喃喃低语,掐手诀的手随着音调的起伏,而缓慢的变化着。
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愣愣的看着这人的举止,感觉有些新奇,还有几分趣致。没过多久,这人的语速快了起来,从一个一个清晰的音节,加速成了只能听出声调变幻的吟唱。
约摸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那人的念唱蓦然一停,周遭恢复为死一般的寂静。而他顿时觉得头痛欲裂,先前听到的那连串的吟唱,就像是无数根针,刺入他全身每一个毛孔,剧痛无比。
那个人朝他伸出了一直在掐着手诀的手,并起两根指头,轻点在了他的眉心之间。他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凝固住了,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少翁长长的吁了口气,将那方已经褪色的绢帛,珍而重之的叠了几叠,又小心的揣入了怀中。他看着倒在冰层上的这个‘男人’,忍不住喜形于色,有了他,自己就算是有了保命的符。
月余之前,他还在长安的宫阙中,是武帝刘彻最为宠信的术士。但他一直都很焦虑,因为他深知,自己的风光、富贵,不过都是武帝要想得到长生的交换。尽管,他并未曾确实的应允过,能为武帝炼出长生不死的金丹,或者是觅到成仙的法门。
他会一些小把戏,比如招个魂、驱个邪之类的。一年前,他从九江郡颠沛来到长安,不过只是想看看,这个汇集了无数方士的、大汉朝的都城。不知道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他在与几个术士畅谈方术之时,得知刘彻自王夫人故去之后,便郁郁寡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