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贵客来了……”苏河站定在玄昤的面前,笑语盈盈,态度诚恳却又不卑不亢。她抬手指了指玄昤刚刚才看过的鸦片床,笑道:“请上座。”
玄昤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一声,然后随她穿过几张桌台。那股香气愈发的浓烈了,玄昤觉得窒息感又加重了几分。
他盘膝坐到矮几的一边,看苏河亲自端了壶酒过来,将自己面前的空杯斟满。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温软糯甜的酒液,滑过他的喉咙,居然还挺好喝。
苏河坐到了他的对面,一手搭在矮几边上,一手托着自己的下巴。等他饮尽了一杯酒,才不急不徐的开口道:“您今天来,怕不是为了喝酒吧?”
玄昤看了她一眼,又自己给自己再斟上一杯,直言道:“你与白钰认识多久了?”
“多久啊……”苏河歪着头,似乎在计算着,“总有那么五六七八、千八百年了吧。”
这个答案简直是随便到家了,一听就是在敷衍。玄昤又饮了一杯,将空杯子朝几上一顿,发出不大不小,“喀。”的一声响,“你这是在消遣我吗?”
“哎哟……”苏河又笑起来,抬手给他斟上酒后,又将手在自己面前虚晃了几下,“我这不是年纪大了吗,没事儿记这个干嘛啊。说起来,我认识他倒有了一千多年了吧,不过也就是见过他三五十次而已,不是太熟啦。”
苏河的话说得很有技巧,在时间上,她白钰应该是熟识多年,可是一转头,又似乎在强调自己与白钰交集不多。玄昤很不喜欢这种曲里拐弯的说话方式,便又直直的问道:“既然已经认识了这么久,那你见过他妹妹吗?”
“妹妹?你是说白先生有妹妹?”苏河脸上立即现出惊讶的神色来,但很快的,她又摇了摇头,“怎么会呢?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还有个妹妹……”
玄昤愣了愣,苏河说话的时候,他很仔细的观察着她面上的表情,不管是神情的变换,还是五官,都显得非常自然。那种惊讶,断然不是装出来。可他并不全然相信苏河的话,他垂了眼睑,目光不经意的扫到了她支着下巴的那只手,红彤彤的轻薄袖纱下,是一只墨黑的镯子……
酒馆里虽然并不喧嚣,但毕竟有不少的客人,推杯换盏间的轻声细语,让酒馆显得有些热闹。可是,玄昤通身散发出一种冷清的气场,生生的将那些个热闹,都阻隔开来。这张鸦片床,仿佛成了一个独立的存在。
一声略带低哑的嘶吠从院子里传了进来,喝酒的客人们并没在意,而苏河却是挑了挑眉毛。那其中,分明就充斥着赤火毫不掩饰的怒气。她轻笑了两声,再给玄昤斟满一杯酒,笑声婉转而轻松,似乎是在安抚赤火那股子怒意。
她抬眼望着玄昤,目光真诚而坦然,开口说道:“我的确不知道白先生还有个妹妹,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想,他的妹妹也许就是柳小姐吧。”
说完,她又淡淡的笑了,眼波流转,扫过玄昤的眉眼。看他微微蹙了蹙眉,心里立即便了然了,看来,这家伙不但已经见过了柳烟,而且自己的猜测,是正
确的。忽然之间,她心里存着的某些疑问,有了答案。
不过,她的心绪丝毫也不外露,看上去还是个散淡闲适的酒馆掌柜。而玄昤没有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任何端倪来,心下有些微烦躁,拿起酒盏来一饮而尽。
他没有再过多的打量苏河,侧了侧头望向屋外,突然又问道:“那只朱厌……是否有些不妥?”
“您说的不妥,是指什么?”苏河勾了勾唇角,顺手拿起一旁的团扇摇了摇,看似不以为然。心里却想,难怪都说青丘的九尾狐狸精厉害,果然如此,这也就只打了两回照面,就看出了门道。
“算了,没什么。”玄昤摆了摆头,那朱厌跟自己没有半点干系,妥与不妥自己也范不着去琢磨。何况,眼下他还有要紧事要问苏河,“不管你与白钰熟是不熟,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哎哟……”苏河莞尔一笑,索性歪了身子半倚在榻上,不急不徐的说道:“就算不熟,可是也认识这么些年了,鸡毛蒜皮的陈芝麻烂谷子,一时半刻也说不完的。不如,您先说说都想听些什么?”
“你们怎么认识的,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玄昤回答得干净利落,半点犹豫也没有。
苏河听了,摇着扇子想了想,面上的笑意不觉敛了几分。类似的问题,陶乌曾经问过她,只是,无论怎么看,陶乌都不算是太大的威胁。因此,跟他说了也没什么所谓。但面前这个老妖怪,一看就不是好打发的,兴许话里但凡是有些水分,都会被他给挑出错来。
玄昤见她垂眸语歇,倒也没有急着追问,只是用凌利的目光盯着她。眨眼工夫,苏河心里已经转过了十七八道弯,将自己打头回见到白钰、直到如今的情景,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过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起了眸子,眼底依旧盛着如初的笑意。
“您若是想听,那我就慢慢说给您听……”
彼时,她闺名素蝉,是御史丈夫的掌上明珠。凌家除了她这个女儿,便无其他的子嗣,凌夫人在她幼时早早辞世,她的父亲凌沐恩无心再娶,只悉心请了西席来教导这个唯一的女儿。
她天资极为聪颖,又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小小年纪就能吟诗做赋,就连政事之上,亦能与父亲谈论一二。时逢边疆动荡,朝庭发榜广纳人才,如此,令她识得了一位青年才俊。就如大部分才子佳人的老套故事一般,青年才俊借了凌府上位,加之自己也是争气,仕途一片坦荡,短短几年就已官升数级,直做到一品大员、封疆大吏。
青年才俊曾经赠了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玉蝉给她,一则暗合她的闺名,二则取了餐风饮露的高洁寓意。并且,还许诺有朝一日,自己功成名就之时,便来迎娶于她。
就这样,她日日把玩着那枚玉蝉,等着青年才俊返回皇都。可惜,政事多有变数,她的父亲因言获罪,被贬回乡,她也随了同返。不久之后,父亲因为心气郁结,亦与世长辞。
终于,有一日,已获封侯的青年才俊,来到她的家乡,说是待她守孝期满,就接了她回皇都去成婚。
他离
开后没几日,一个陌生人忽然造访凌府。原本,凌父去世后,凌素蝉已不见再外客。可门户小厮这天却来禀报,说是宅外来客恍若谪仙、贵气非常。对着那般人物,也不好断然拒绝,便到内宅来请小姐的主意。
不知道该说是机缘巧合,抑或是命中注定,凌素蝉神差鬼使似的,命小厮请来者进了宅子。她略做梳妆后,至前厅迎客,没想到来者省去了陌生寒暄,径直道明了来意。
那人自称名曰白钰,只为她那枚从不离身的玉蝉而来。这可是稀奇事,那枚玉蝉便是父亲也不知道,这不曾相识的陌生人,又是从哪里知晓的呢?
那时,玉蝉以为白钰,是受了与自己私定终身之人的差遣,自皇都而来。然而,转瞬又觉得自己这个猜测有几分可笑,纵然那人已官拜天下兵马大元帅,可眼前这谪仙似的人物,也不可能是会听命于所谓的高官皇亲。
她也不想打听太多,只是摇头,言说赠那玉蝉给自己的人说过,生以为佩、死以为含。是以,今生即便是命尽,也不能舍弃了那玉蝉。
白钰听了之后,倒也不再强求,只是莫名叹息一声,接着如来时一般,起身就要告辞。
她心下诧异,隐隐觉得那玉也许是有什么来历,出声唤住白钰,请他务必明示。白钰却摇头不语,末了,说她若是执意要留了那玉,早晚会变成命中的劫数。
命中的劫数,这话旁人听了,大概是会着急上火,或者舍玉保命要紧。而她却不然,心里的执念,使她舍不得,那枚仿佛已经成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的玉蝉。
再后来,白钰的话果然应验了,她一病不起、生气一日少过一日。拖了些光景,某夜竟然在梦中又见到了那位青年才俊,而梦中的景象,恰恰是他赠玉蝉给自己的、那个飘洒着漫天大雪的冬日。
弥留之际,她念念不忘的,还是初时那八个字,生以为佩、死以为含。她想,这大约就是白钰说的劫数吧,相思一起便噬骨蚀心。只可惜,她却不知道,贴身的丫环替她入敛时,将玉蝉放进了她的口中、压在了舌上。
这一压,竟令得她的魂魄不能离散,更压住了她心底那缕日积月累的执念……
三年之后,她的家乡大旱,整整两百日,滴雨未落。无论乡民在龙王庙中如何的祭祀祈祷,也不见天空中出现些微云彩。烈日炽烤之下,大地龟裂,河流、山溪都已干涸,眼看就是一个大灾之年。
乡民不愿流离失所,筹了重金,请来好些个术士、风水师。一番掐算占卜之后,众口一辞的断言,这旱情并非天灾,而是此地有尸变。
众人找到了凌素蝉的墓,一开始,乡民们不信那个心慈面善的凌家大小姐,会变做僵尸引发这数月的大旱。有人急急去了凌府,想请凌小姐当初的贴身丫环来,毕竟掘墓起棺非同小可。谁曾想,那丫环恰好不在府中。
老话说,人死如灯灭,就算凌小姐生时有无数的好,但活着的人更想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家园。无奈之下,乡民只得请术士们动手,在一个漆黑的子夜,掘开了凌素蝉的坟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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