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翡翠

按照原本计划,庚野和别枝是准备从道观出来后,到平凉山山腰那间小有名气的素食餐厅吃完午饭,然后就直接离开西华市的。

然而计划没赶上变化。

在别枝研究面前这道刚端上来的,究竟是一份菜还是一颗盆栽的时候,他们的二人包厢内,庚野搁在小桥流水造景的长条桌案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庚野拿起手机,望见来电显示后,他的第一反应是微微皱了下眉

别枝不自觉在“盆栽”上方悬停了也并不怎么想落下去的筷子她给了他一个眼神问号。

“你先吃,"庚野起身,离开餐厅的梨木圈椅,“我接个电话。“

别枝好奇的目光追随着他。

庚野没有离开包厢,只是一边接通电话,一边缓步走到了包厢最里侧的窗前

这间餐厅为了贯彻素食主义的“朴素”风格,从装潢设计到用材都非常返璞归真,譬如窗帘,就是很复古的幔帐设计,米白色的麻布斜斜垂坠在那儿,被半山腰微凉的山风拂得轻动

不知道是谁的电话,庚野虽在看见的刹那皱了眉,但似乎也并不是多么厌倦,至少让这通电话持续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过程中,他基本只偶尔有应声作为答复

直到临近通话结尾别枝听见了庚野懒散里勾起一点意外的低声:“你回国了?”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庚野侧了侧身,漆眸睨向房间内,“我要问问她。...

“是啊,我本来就全听她的。

..

“看不惯是他的事。这么大年纪了,网好叫他学会适应一下社会规则。..

“什么规则?规则就是他不是太阳,不可能所有人都围着他转。“

别枝听得轻慢地眨了下眼

没任何来由地,她敏感地察觉到,手机对面,应该是庚野最不原提起的“家人”。不过这一位似乎还算关系缓和

至少,能让庚野坚持一分钟以上而不挂断电话别枝正想着,站在窗前的青年那边,以一声冷淡不屑的低哼声,将通话收了尾

庚野迈着长腿,半垂着眼皮,神情有些倦懒又闷躁地走回桌旁。“我小姑回国了,刚巧在西华市。

他修长指骨微曲着,轻点在梨木桌案上,声音有几分放缓的不确定:“她想约你喝个下午茶,你想去吗?“

别枝怔了下:“只有我和她?”

女孩的肩背微微打直。像是只警觉的,不动声色就绷紧了肩背的猫咪

察觉这一点叫庚野神色稍霁,极淡的笑意拂过他漆黑深沉的眸里:“怎么可能,如果你要去,那我当然会陪你一起。“

别枝屏住的那口气略微松弛

庚野补充:“如果你不想去,那我就回绝她。

别枝迟疑了下,反问:“你希望我去吗?“

她知道他和家里的人关系紧张,只从过去的庚野那儿,还有前些日子的祁亦扬的话中透露出的只言片语,也足够别枝猜到大概的原因

她不想自己成为一道桥梁——让那些他不原接近的、曾经伤害或者辜负过他的人,可以以她为由,半胁迫地靠近他

而这点念头,即便别枝不说,庚野和她对视两秒,也能体察大略。

青年低眸,不明显地笑了下。

真奇怪,那些因为庚汝兰提起他爷爷和其他庚家的人,而难以克制地郁积起来的负面情绪,如此轻易地,只她一个眼神,就消散掉了。

他情不白禁绕过长桌,走到女孩的圈椅旁在她起身前,他折膝蹲下来

“我本来是觉着,没必要让你和庚家任何一个人见面,反正以后也不会有多少联络,“庚野停顿,长睫半垂,“不过我小姑说,在其他人那里,认真谈恋爱都是要见家长的。如果我不带你见任何家人,会显得不够真诚。

别枝听得莞尔:“你什么时候还在意过别人是怎么做的了。”

“和你有关,我当然在意。”

庚野想都没想,随口即答

别枝微怔,垂眸莞尔:“庚野,你的情话好像越来越熟练了。

"?这算哪门子情话。"

庚野微皱眉,按着她的圈椅两侧的扶手,忽然从她身前半蹲的姿势掠起,像只迅捷狡然的豹子却不是扑猎,而是轻和地在她唇上落了个吻,“去吗?

青年按着她身旁两侧的扶手,将她整个圈在椅里,半折着腰,低着漆黑的眸眼姻缘木没有再收入衣内,此刻就垂在他颈下,随他方才动作的余波而晃荡着。像某种蛊惑。

...去。"

出口情不自禁别枝回神后,自己也觉着意外。

由于家庭影响,她向来对长辈与晚辈式的会面最是敬谢不敏——在脱口而出前,别枝都没想过自己会答应下来

想了几秒,别枝又有点看开了。爱一个人大概就是这样的,会不由自主地,哪怕违背本性地,也想要更了解他、了解得再多一点

庚野这一次放缓了动作,该离开又不舍,他在她唇间留恋地吻着:“好,等吃完饭,我带你过去。"

别枝曾经天真地以为,从那个冷冰冰的手术台上下来之后,人生里应该就没有任何波澜,能叫她产生类似紧张的情绪了。

直到现实给了她清脆的一巴掌

..…你手怎么这么凉?"

庚野是在到达庚汝兰给了他地址的那间私人会所的停车场后,等别枝下了车,他牵住她的手,才忽然察觉这一点的

青年侧眸,望了几秒,忽地笑了:“枝枝,你不会是在紧张吧?”

“我没有,"别枝绷着脸,嘴硬,“是天气太冷。

庚野没忍心拆穿她,就只愉悦地低眸笑着他单手解开扣子,拉开大衣,在别枝听见声音而不解望来的视线里,庚野握着女孩的手腕将她往身前一拽,然后将她凉冰冰的手塞进了他大衣内紧贴着柔软的毛衣,别枝的指尖几乎能感觉到他劲瘦而紧绷的腰腹

..!

女孩眼皮猛地一跳,薄薄的脸皮跟着立竿见影地红了“庚野,“别枝轻咬牙,低声,“公众场合,你.…注意点影响。”

青年懒洋洋地垂睨着她:“我给我女朋友暖手,怎么就不注意影响了?”说着,他还用另一只手扣住她后腰,叫她贴向怀里。

长款大衣被掀开,最后干脆将身前女孩完全包了进去隔着薄款的毛衣,别枝都能感觉到庚野胸膛到腰腹,肌肉起伏出张弛有力的弧度。

庚野低头,下颌微抵着别枝头顶,像亲密纠缠的合欢树,他嗓音低哑又愉悦地笑着:“这样呢还冷么。“

别枝红着脸:要自燃了谢谢。

在那间私人会所的楼下等了两分钟,等到庚汝兰的贴身助理亲自下来接到他们,别枝和庚野就跟在那位助理身后,一起进了会所的电梯

助理刷卡,按下楼层,然后就不存在一样地站在角落缓缓上升的电梯厢里安静得好像能听见心跳声

庚野牵着别枝的手,轻挠了下她掌心:“别紧张。

“嗯。”

似乎是为了宽别枝的心,庚野想了好一会儿,直到电梯门开了,助理率先踏上门外铺在长廊上的柔软地毯。

而庚野侧了侧身,嗓音低低地压到别枝耳旁:“我小姑,和庚家的其他人不太一样。你不用担心。"

别枝也能察觉。

她猜如果今天换了一个庚家的其他人发出这个邀约,庚野都不会问她——不,他更可能都不会接那通电话。

由此,别枝也生出点好奇,就放轻了声音问:“哪里不一样?“

庚野略作思索,然后勾起个十分群嘲的薄冷的笑:“她说人话。别枝:“?”助理:“?”

被助理推开茶室的门而露出来的刚巧走到门口的庚汝兰:-.?”

一分钟后。

只有三人留下的会所茶室包厢内,隔着茶海桌案,庚汝兰冷笑着看对面的青年:“我,说,人,话?”

茶室里似乎开了暖风,烘得空气暖涨,人也懒洋洋的。庚野靠在沙发椅里,随意地岔着长腿,他眼皮半垂不抬,声线更懒:“领会主旨。

“你的主旨算夸我还是我骂我呢?”庚汝兰依然没放过他

庚野悼懒懒负掀起眼:“你喊我带枝枝来,是为了给我上语文课的?

那点“再说就走了”的威胁意思,浅淡清冷,又溢于言表。

庚汝兰似乎是被气笑了,转向别枝:“就他这狗脾气和耐性,你是怎么忍得了他的?

庚野皱眉:“当面给我上眼药水?”

不等庚汝兰再开口,他轻嗤了声,偏过了脸,“你也不想想,我对她和对你们会是一个标准?可能么。“

...

原本还有点紧张的别枝,在进到茶室内五分钟后,已经从面试状态转向看戏状态了这姑侄两你来我往,针锋相对,跟唱戏似的,给她留下的能插话的缝隙都不多但,感情也确实不错。

而且庚汝兰和别枝想象中的成功女企业家的形象,可以说是大相径庭。衣着休闲,也不着饰品,看起来四十出头,没什么架子

除了五官底子和气质之外,从头到尾都称得上一句朴素就连姑侄俩的相处模式好像也更像朋友多一些

别枝观察了几分钟,就大概能理解,庚野进门前那向“她说人话”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一番插科打诨下来,茶室里的气氛完全和缓了。

庚汝兰在和侄子互相嘲讽的间隙里,时不时拨来几句给别枝,不冷落她,也无关痛痒,都是些闲聊似的零碎话题

就好像今天不是什么见家长,而是来开茶话会的这样的“茶话会”开过了半个小时,换过一轮的茶叶也沏到了第五泡

庚汝兰侧低着头,往公道杯里滤水,语气平淡如常:“我看你们感情稳定,年龄也不算很小了,考虑好什么时候结婚了吗?"

别枝顿了顿。

终于来了。

庚野侧眸瞥过她,然后才转回去,他语气懒散随意:“别操心。等到婚礼,总会喊你的。

“听你这意思,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你?”庚汝兰冷笑了声,抬眼

庚野似乎听不出嘲讽,坐得四平八稳,眼都没拾一下“不客气。”

庚汝兰忍了,不再搭理他,而转向别枝:“婚不婚礼的,可以不急。不过孩子,最好还是三十岁前要。"

茶室里,无形的弦骤然绷紧

别枝下意识地垂了眸,轻模住手

庚野垂下腕骨,在桌下的椅旁第一时间握住了她的手,同时用修长指骨很轻易地抵开了她要掐向掌心的指尖,改作手腕交错,十指相扣

庚汝兰并未察觉桌下的动静,仍在说着:..我也算是过来人了,这两年比较遗憾的事,就是没趁年轻弄个孩子玩玩。最好是三十以前,实在不行,三十五也可以。再往后,可就没那么多精力折腾一个小孩——"

“我丁克主义。”

未尽的话音,叫个冷淡懒散的声调截断了。

庚汝兰手中公道杯的出水跟着—断

茶室内寂静连别枝都有些微愕地望向庚野。

庚汝兰先是扫过别枝,继而望定在侄子身上:“你什么时候还有这么洋气的毛病了?

庚野懒洋洋地半垂着眼,把玩别枝的指尖:“醋性大,没办法。庚汝兰放下了公道杯,温润的瓷质在茶海上碰撞出不轻不重的声响她靠回椅子里,眯起眼打量庚野:“你不是说,你全听她的?

庚汝兰一顿,转向别枝:“我怎么看着,她好像不知道你还是个丁克主义这事呢?连问都不问,你就自己拍了板,先斩后奏了?“

.

庚野最后一点耐性消磨殆尽他轻挑起眉,眼神嘲弄,冷淡,又多了几分凌冽:“情"趣,别管。“

庚汝兰察觉什么。

以前总有人说,庚野是庚家出的第一头狼崽子,和家里所有人都不太一样,他张狂,躁戾,野性难驯,没有半点教养和持重守矩。

但庚汝兰比他们更了解庚野

她很清楚,多数时间里,这头狼崽子懒得搭理任何事,也没那个兴致跟任何他不在意的人计较只除了,他觉着自己的领地被冒犯到的时候

譬如此刻,即便庚野就那样懒律赖散散的,没骨头似的靠坐在椅子里,敞着长腿,垂着胳膊,—副随时要睡过去的模样。

但庚汝兰却好像听见了,狼崽子喉咙里抑着的,带着浓烈的血腥气的咆哮

..真护食啊。

庚汝兰好气又好笑,但很明智地,她没有再碰这个话题,转转向就绕了过去

之后又是盏茶的闲聊时间,直到庚汝兰的贴身助理礼貌地敲开门,提醒了一刻钟后的电话会议的事情。

庚野本就坐得烦躁了,借势要走

庚汝兰也没再留他们,只是在他们起身后,示意助理把一早准备好的檀木盒子取来

“我这知道得太匆忙,也没来得及精挑细选,就只准备了这么—件。”庚汝兰拉过别枝的手,就将敞开的木盒往别枝手里搁,“可不许说不喜欢啊。

檀木盒的软布里,躺着只翠色欲滴的非翠镯子。即便别枝在翡翠方面全然外行,看不懂什么种水,也一眼就能看出这只镯子价值不菲

“庚阿姨,这个我不能收。

木盒敞着过来,别枝推搡都不能,生怕一个来回,给它推到地上了庚汝兰显然故意为之,笑眯眯地把盒子按在她手里:“长辈送出去的礼物,你们小辈可没有推辞的道理。也别总阿姨阿姨地叫了,你跟庚野—样,喊我小姑就是。

“小..小姑,"别枝有些生涩地喊完,还是想拒绝,“但是这个手镯我真的不能收。

“叫小姑了,怎么还这么生分客气。

庚汝兰语气一转,改作声叹气,“庚野他母亲过世得早,身边也没亲近的长辈,也就我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这镯子啊,算是我代他母亲送给你的见面礼,无论如何你都得收下,这样我才放心把他交给你啊。"

庚野原本懒倚着门框,低着头颈等这边结束听见这句,他撩起长眸,懒负嗤了声:“什么叫把我交给——你嫁女儿呢。

庚汝兰的限定慈祥表情敛下,嫌弃地看向他:“—看你就没有别枝靠谱,把你交给她,我都怕惹人厌烦。“

“扯淡。“

庚野懒腔慢调地笑,“嫁就嫁,枝枝宠我。

…给我留点脸吧。"

庚汝兰一副没眼看的表情转回来,把木盒替别枝合上,拍了拍:“就当是小姑提前给你垫一笔精神损失费了啊,孩子。

被姑侄俩这番插科打诨下来,别枝早没了拒绝的余地。她只能生疏地道谢,收下礼物,然后跟庚汝兰告别。

庚汝兰叫助理送他们下楼,庚野拒绝了:“我们宝贵的二人世界已经被你耽搁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哪怕一秒钟,都不要想多蹭。

说完,他懒散又潇洒地背着身抬了下手,算是道别,就陪着别枝下了楼。

两人一起进了电梯

“这只镯子,应该是我奶奶留给我小姑的遗物,"庚野语气松弛,听着并不在意,“是她很喜欢你的意思,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

..谢谢你,本来是没有,"别枝从庚野那儿抽回手,改成双手平端起盒子,“现在有了。庚野低哂了声

不过没多久,他就笑不出来了

直到进停车场前的一路,别枝都神色严肃地双手抱着盒子,愣是避开了庚野数次想要牵她的手庚野看向檀木盒子的眼神逐渐不爽

这种不爽,终于在别枝上车后达到了巅峰-

庚野忍了半下午,这会儿送女孩到了车里,他实在忍不住了,给她扣上安全带,下一秒就是俯身凑过来亲别枝。

别枝起初还微仰起下颌来迎合他,只是刚到庚野有点意乱情迷,握着女孩手腕的指骨开始用力身体也倾压向她时,就忽然被两人中间一只硬邦邦的盒子给略住了

“?”

庚野低眸,不爽地要把它扔到一旁

还没离手呢,就被别枝按住了手:“别乱扔,万一摔碎了—庚野顿住,轻狭起长眸:“接吻重要,还是它重要?别枝不解地看他:“当然是它重要。

庚野:“?”

“这可是你奶奶留下的遗物,对你小姑的意义也不一样,她交给我,万一在我这儿摔了,怎么对得起她们?”

...

庚野低眸,望着被女孩掌回掌心,双手平端的檀木盒子停了几秒钟,他眼神徐缓上移,声音懒散地靠进了车门里:“行,我小姑比我面子大多了。”

别枝不解抬眸:“什么面子?”

“一样是翡翠,她送的,你就这么小心妥帖的,”庚野轻舔过犬齿尖,眸光微深,“我送的翡翠手串,就早不知道被你扔在什么犄角旮旯里了。

别枝顿在那儿。她指尖无意识地轻捏住木盒,垂眸。

“那可是我给你准备的成人礼,挑了那么久,都打算把机车卖掉了,明明说好这辈子不许摘。庚野低了低身,靠到别枝颈侧,有些克制不住汹涌的醋意。

声音也跟着哑了下来

“说摘就摘了....小没良心的。

别枝听到庚野最后一句,低落,沙哑,还带点藏得很深的凶狠和委屈的声音她想起他送出翡翠手串那天,也是这样的。在他那辆被她亲手报废掉的机车前。

[打完我就砸车,我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别怕。]

[老子掌命换的,这辈子都不许摘。]

他凶巴巴地说完,然后又轻轻揉她红透的掌心,问她。[疼吗。]

...行,还走神。”庚野对她情绪最敏感,这会儿察觉了,更是恼火

别枝回过神,就能感觉到颈侧那人呼吸微灼,贴要上来的薄唇张开,他像是气极地要用力咬上来。

可却还是在最后一刻克制住了,改作一个隐忍的吮吻吻得别枝心里都软了

小刺猬猫的刺,还是慢慢被吻得柔软下来

别枝松开了檀木盒子,伸出手,她拽起庚野的指骨,轻要上她自己的腕骨,还有上面的那条红绳。

她不由地想起了那个在异国街头,被骑车抢劫的未成年拖拽出去,也死死摸着珠串不放的刚成年的女孩

散落满地的翡翠珠子,狼狈而无声滚落的泪,她跪在异国他乡的街边,一颗又一颗,用勒出血痕的手指从泥泞的路旁将它们捡起

就像是一颗颗拼凑起她和他的回忆。她紧紧攥着它们,从未放开

...没摘。

别枝轻声,偏过脸,她微页着睫,亲了下怔抬眸的青年“庚野,你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