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傻妞眼睁睁的看着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等到停云起床,她迫不及待的对停云说,蒋寒洲昨晚来了。
停云默默听着,没有给予什么反应,如今她有什么脸见他呢,又有什么脸要求他呢,她甚至没有脸去见蒋老夫人,她是配不起他的,她没有资格妄想,也没有资格去奢求,她的人生已经这样了,充满痛苦的无涯,她不能把那个男人也拉入这样暗无天日的深渊,她要他重生,要他幸福,只希望再出现一个像袁玉然那样的女人,好好的替她爱他,配得起他。
她缓缓放下袖子,遮住了胳膊上的淤青,那些青紫是她在狱中的时候,自己掐的,每掐一点,证明自己还活着,用肉体的疼痛驱散心脏炸裂式的疼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保持理智,让自己不会疯掉。
于是她几乎掐遍了全身,心脏抽一下,她便掐一下,她起身拿了件白色的大氅将自己裹了起来,脖子以下捂得严严实实。
蒋寒洲没有来看她。
她淡漠的坐在桌边,怀里抱着暖炉,沉思了许久,对傻妞说,“妞妞,帮我去东边看看蒋督统还在不在,如果还没走,就说我有事找他。”
于是傻妞去东边找蒋寒洲的时候,他正从里屋走出来,换回了大军衣,低眉跟赵子龙说着什么,快步往外走去,俨然要离开的急忙急促。
看见傻妞来了,蒋寒洲站定了步子,“她好些了么?”
傻妞点了点头,伸手比划了一下,告诉他停云找他。
蒋寒洲怔了一下,在原地站了会儿,忽然迈开步子,大步走了出去。
傻妞看了眼赵子龙。
赵子龙跟沈必钢结伴向外走去,两人神情都很严肃。
路过傻妞身边的时候,赵子龙的目光状若无意的掠过她的脸,随后转目离开。
傻妞默默地低着头往回走。
艾甜甜想跟傻妞一起去看停云,却被茹璃阻止,“小姨受了伤,要好生休养,等养好了身体你再去,给我好好回去待着!”
蒋寒洲到了西边停云住的小院时,停云披着大氅,端坐在桌边,盘了规整的发髻,微微侧着脸,看着窗外的远山,深深的思索什么问题。
他在她面前站定,深深的看着她淡漠的侧脸,没有说话。
停云也不看他,拿过桌子上的茶壶泡了杯热茶,“我这里没有什么好茶,前些日子彭寨主送了些尚好的庐山云雾来,我不懂茶,怕喝了浪费,便留了点。”她将泡好的茶放在桌对面的空位上。
若是昨晚没有听到她唤那个男人的名字,他一定会为她此刻的召唤欣喜若狂,可是他昨夜分明听到她在长夜中,对那个人深沉的呼唤,纵使她与那人相爱相杀,到底她还是爱那个人的。
蒋寒洲幽幽冷冷的看着她,并不落座。
停云眉眼间皆是温婉的淡色,转脸看他,微微笑,”蒋督统不坐坐再走么?“
蒋寒洲皱了皱眉,似是十分不适应停云这般陌生的感觉,他看了她许久,却怎么也看不透她,这张脸散发着温婉的笑意,美目盈盈注目他,眼波平静,未有悲伤和不妥。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蒋寒洲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十分不喜欢。
见蒋寒洲冷冷看着她,不肯落座。
于是停云颔首起身,“既然蒋督统不愿落座,那我便起身陪……”
不等她说完,蒋寒洲缓步在她对面坐下,“你身子不好,坐着吧。”
停云笑望着他,缓缓落座,斟酌着开口,“蒋督统将我艾某人从山田手里救出来,此等恩情深似海,艾某人无以为报,便寻了一个法子,报答慰劳督统,还希望督统成全。”
这样陌生的笑容,陌生的神情,陌生的措辞和语气,陌生的距离,让他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蒋寒洲放在桌子上的胳膊缓缓握成了拳,眉眼淡淡,“你说,你叫什么?”
停云微笑,“小女子姓艾,名停云,字芷菱。”
似是一股电流从脚底板直逼头顶,人都精神了几分,她以前是从来不承认自己姓艾的,更不会承认自己是艾停云,毕竟承认了这个名字,也就承认了她是他的二姨太,承认了她和他的过去。今日这般大大方方的承认,难道……与他的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不嫉恨他了?可是这股子陌生的违和感又是怎么回事。
蒋寒洲细细看着她冷清的眉眼,便知她有话没有说完,她刻意将距离拉得这般远,便是拒绝了他的靠近,于是他的语气也疏离了下去,“艾小姐有话但说无妨。”
停云喝了口茶,“我知道是督统将我从山田手里救出来,为了报答蒋督统的恩情,艾某人希望蒋督统再把我送回去,以我为大礼,为自己博得一份功勋。”
蒋寒洲猛的一震,随后面色僵硬沉冷下去。
“我知道蒋督统为了救我,殚精竭虑,如今若是把我再送回去,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但是……”停云轻声细语,话说的很慢,一边说一边观察蒋寒洲的脸色,“我保证蒋督统将我送回去的价值,会比留在身边的价值大千万倍,也会让曾经所有的牺牲都变得值得,让那些为我而送命的人死得其所。”
蒋寒洲脸色骤然铁青,“为什么。”
为什么?停云微笑,为了站在制高点,为了从泥潭里爬上巅峰,为了让那些践踏她的人仰望她的万丈光芒,让所有人、物、财、兵为她所用,为了学会俯视芸芸众生,她要倾她之力将温锦懿推向天际,再狠狠摔下,摔的粉身碎骨,摔的灰飞烟灭,届时,她会静静的笑。
停云此刻静静的笑,没有立时回答蒋寒洲的问题,她想了会儿,柔声说:“我想要的,只有山田能给我,蒋督统若能成全我回去,亦可算作蒋督统个人的功勋,只当是艾某人对蒋督统的报答,若是蒋督统不愿意要这份功劳,那我便将这功劳赋予别人。”
蒋寒洲怒极反笑,“你在跟我说笑么?”
停云徐徐微笑,“将我留在身边,那些为我牺牲的人便牺牲的毫无价值,一切也不值得。但送我回去,他们却是会死得其所,希望蒋督统能够相信我,若是蒋督统不想要这份功勋,那只当艾某人多虑了。”
蒋寒洲缓缓站起身,脸上的神情变得危险起来,“你当军营是什么地方?那里豺狼虎豹团聚,盘龙卧虎,是男人的天下,多少只眼睛虎视眈眈,艾小姐会不会把军营想的太简单了!自古以来,军营便禁止女人出入,若是我在,自是不会让艾小姐出什么岔子,我若不在的时候呢,艾小姐要怎么办!”
停云缓缓喝了口茶,沉思了一会儿。
蒋寒洲看着她淡淡的脸,“你想要什么?温锦懿已经逃出生天,他并没有落在山田手中,你若是想救他,不必多此一举。”
似是不坦白,蒋寒洲便不会同意她回到军部,哪怕她想办法回到山田身边,蒋寒洲仍然有法子把她弄走,她必须想一套说辞说服他,让他不去破坏她的计划,停云沉吟,“我想要……”
蒋寒洲脸上的恼怒神色越来越重,过去,现在,将来,这个女人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告诉他,却总是做危险的事情,总是让他不放心不安心不甘心,让他生生死死将心放在油锅里烹,她的心里竖起了一道墙,将他毫不留情的拒绝在了外面。
“要什么?”见她欲言又止,蒋寒洲缓缓问道。
停云抬眸,静静凝视他,微微笑说,“蒋督统想要做一辈子汉奸么?”
蒋寒洲面色淡了下去,似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如此突兀直白的反问。
停云缓缓柔声,“就这么甘心给山田做走狗么?”
蒋寒洲缓缓扬眉,她这是劝他从良?暗示他摆正态度么?还有这一说?他忽然想起陈先生说的话,微微皱了皱眉。
停云轻轻笑,“就不想把那些骑在咱们头上的人,都拉下来么?让那些践踏咱们的人付出代价么?”
蒋寒洲不知她这番话是何意,扬眉看着她,却是觉得这番话有些危险了。
“若是想,还望蒋督统把我送回山田身边,我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不会出事。”停云缓缓道:“你们都想结束这一切,温锦懿想要结束,你也总说结束,我觉得我能结束这一切。”
蒋寒洲深深的看着她,似是在揣摩她这番话背后的含义,是陈先生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若是陈先生的意思,那就难办了,他费尽心机的将她送给山田,又想尽办法把她从山田手里拿回来,让她从山田手里走一遭,无外乎赢得山田的信任,如今目地达到了,如果再把她送回去,那他之前玩命的戏作不就毫无意义了么。
她应该不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陈先生不会向任何人透露,也就是她如此明里暗里暗示他,无非试探他,想要拉拢他,让他弃恶从良。
还有这么一说?
她反倒劝他不要做汉奸了……
之前的怒意和心寒渐渐平复下来,他开始重新审视她的话,回想陈先生的那番措辞,这是任务,还是她个人好恶。
蒋寒洲深深看着她,“回去你能做什么?”
见他态度动摇了,停云笑的愈发温婉,“能做的太多了,有我在山田身边,蒋督统的日子也会好过很多,不是么。”
她明里暗里,又在暗示他!
是知道他的身份,还是在试探他!又或者以为他是汉奸,想要拉拢他!
“就像蒋督统说的,有你在,我怎会出岔子呢。”停云脉脉含笑,适时地补了一句。
蒋寒洲眯了眯眼,这句话倒是说到他心坎儿上了,让人通体舒畅,身心愉悦,只是她这是想要做任务了么?陈先生说她无心做任务,可眼下她似是有这个想法了,为什么……
他愈发的摸不透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得,全身散发着温柔的光辉,从容而又淡静,言辞舒暖圆润,不再尖锐如刀,她从没有这样温柔的待过他,也从未如此这般与他心平气和的交谈。
平生头一次的温暖语气,却让人身心划过寸寸冰冷的机锋,仿佛黄昏的湖面徐徐的平静,可是这平静下却又隐藏着汹涌的暗流,平平的刀光剑影飞来,让蒋寒洲眼神淡了下来。
她绝不是在与他攀情分,这是在与他谈庄严肃穆的大义之事。
若是如此,他便要先将情爱放一旁,抛开感情,认真看待她的这番措辞,与她站在同一个高度思考问题,这样才能避免行动和思想上出现误差,那么,他不得不以看待一名战士的眼光正视她的存在,思她所言,行她之事,辨其真伪,断其对错。
见他沉默不语。
停云柔柔一笑,“蒋督统在犹豫什么呢?您刚刚也说过有您在,不会出什么岔子,还平白多一份功勋,在山田面前长脸,不是更好么?”
蒋寒洲沉思许久,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可是从她刚刚委婉地暗示他不要做汉奸的态度来开,却是做任务无疑……应该不是因为个人私事……不然不会忽然劝他弃恶从良……
蒋寒洲低眉,垂眸间眼底风起云涌,沉吟片刻,再抬眸,云淡风轻,他望定她,“容我回去思量。”
停云瞬间容光焕发,皎洁的五官因此更加温柔了,她笑说,“蒋督统能明白我的心意便好。”
蒋寒洲眉梢扬了扬,还想要再说什么,可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她无心情爱,他又何必总是提及,她有她的大义,他如何能以晦涩的私心染指,这条路上,向来是道义在前,情爱在后。
她是什么时候懂得的呢。
停云送蒋寒洲出了院子,来的时候,他几乎是带着强烈的不甘和不安的,听见她提出的条件时,他又是满腔的愤怒席卷而过,现在,她送他离开,他却是前所未有的冷静,又带着几分凝重思辨的色彩,似是没有拒绝的理由,任何拒绝的理由都显得自私且狭隘,他开不了口,亦不能开口挽留,就像陈先生说的,她再也不是他的所有物,她有她的人生,有她的选择,她是鸟儿,到底是要飞向天际的。
他在门口站定,回头看她。
停云站在他身后,离他不远的地方,白色的大氅裹住了瘦小的身体,她的脸瘦的脱了像,下巴尖的不像话,风雪离散在两人之间,有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明眸善睐,她温柔的望着他。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么?”蒋寒洲问。
停云唇角含笑,温柔的看着他,“把温锦懿的命留给我。”
蒋寒洲笑了笑,转步离开。
到底是尊重了她的选择,他是三天后派人来接停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