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第一个六月即将结束的时候,李茂以辽东经略使的身份出任曹、濮、沂宣抚使,赴曹、濮、沂三州宣抚。三地流民之变入夏后基本被平息,但地方尚不安稳,朝廷欲选派外道官员宣抚,李师古便举荐了李茂。
宣抚地方只是顺带为之,李茂此行的重点其实是督导三地两税征收。
五月十三日晚的西马堂之变,只是解决了李家兄弟内部矛盾,但旁落的大权一时还收不回来,淄青的财政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边缘。
两税现在是李师古唯一还能掌握的财政来源,淄青的命根子。
李师古最重要的财政助手贾直言因为涉嫌贪污遭人弹劾丢了官,不久前被逐出幕府贬去濮州临濮县做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县丞。
贾直言的倒台曾被视为是淄青政局变化的风向标,预示着李家兄弟的内讧中弟弟已经占据上风,曾经不可一世的哥哥而今正败走麦城,此后发生的一些事似乎也在印证这种判断,譬如不久前李师道以观察副使的身份兼任支度副使,光明正大地将财政大权又拿到了手里,按照这个速度下去,执掌军务指日可待。
这是一些混在地方几十年的官吏对淄青最新政局的解读,青墨从酒桌上听来,当做笑话说给李茂听。
在淄青,军府永远是神秘的,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外人向来难测深浅,依据浮在表面的蛛丝马迹来解读,往往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五月十三日以后,李茂夫妇在淄青就拥有了一项特权,他们想去哪就去哪,不必再去看别人的脸色。
裴俊彦被斩杀后,铜虎头郓州总管空缺,在李师古的支持下,李茂以辽东都领的身份暂摄其事。铜虎头的根在淄青,主干也在淄青,四大总管中权力最大的就是郓州总管。
苏卿决定立即使用这项特权,她忙不迭地去了登州,海东商社已经开办近一年,业务却不温不火,中间存在许许多多的问题,因为李茂外出她被禁足,遥控指挥的结果是许多问题得不到彻底的解决。
此番禁令解除,苏卿别过丈夫和女儿,和家账总管郑孝章一起东去登州。同一日,李茂也启程向西。
宣抚使代朝廷抚慰地方,权势很大,但因李茂是李师古的心腹亲信,身份反而显得有些尴尬。西马堂事变已过去半个月,这半个月李师古基本肃清了李师道在各幕府、郓州地方和军中的势力和影响,但在地方,李师道的影响依然存在。
尤其是一些目光短浅、不明形势的官员,看不清郓州发生的微妙变化,还在做着改天换日、翻身做主的美梦,对李茂阳奉阴违,对李茂所行之事百般阻挠。
李茂屠刀出鞘,将这一干官员贬的贬,撤的撤,关的关,杀的杀,掀起一路腥风血雨。等他走到濮州,不论贤愚都窥出了风向转变的苗头。对李茂俯首帖耳,百依百顺。
两税征收速度骤然加快,李茂的心情却日渐沉重,这几年风不调雨不顺,淄青境内连年灾害,百姓生计本来就困顿不堪,原本有盐铁马田外加海外贸易利润,对两税的依赖较轻,尚能与民休息,而今十万官军的吃喝用度皆仰仗两税,百姓负担骤然加重。
像西部的曹、濮、沂三州,水旱灾害连年,百姓因饥饿屡屡作乱,官府不思抚恤,反而按原有标准强力追缴历年积欠的两税。此举对陷入困境的百姓无疑是雪上加霜。
但若不如此,十万官军就有可能因缺饷、缺俸、缺粮而陷入混乱,动摇统治的基石,两害相权取其轻,明知是饮鸩止渴,淄青的主事者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下这杯由他自己亲手酿造的毒酒。
李茂一声令下,濮州地方官员立即派快马把贾直言接了过来。
贾直言在临濮很受气,临濮县令认准了李师古大势已去,为了向新主献媚便对被贬的贾直言百般刁难,经常像呵斥小吏一样当众呵斥贾直言,令其颜面扫地。
上行下效,阖衙官吏都不待见这位因为贪腐被贬的前节帅面前红人。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李茂深为贾直言感到难过。但见面时,却见贾直言面色红润,生态如常,并无落难后的窘迫。李茂由衷赞道:“贾公果然心宽,换成是我,只怕早挂冠离去了,岂能受得了这样的窝囊气。”
贾直言笑道:“你与我不同,你是出家人嘛,万事皆空,什么都看的破,自然受不了这尘世间的委屈。我却不同,我是个俗人,一个恋栈的官油子,混迹官场数十年,看惯了宦海的潮起潮落,沉沉浮浮,看多了也就平淡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李茂道:“节帅要我来看看你,希望你能体会他的苦衷。”
贾直言抹了把眼泪,西马堂发生的事他并非一点不知情,但他也明白即便李师古翻盘成功,要想再起用他也绝非易事。
当初他恐李师古猜忌,故意贪污自污,而今被人抓住这些污点一脚踹入十八层地狱,闹的声名狼藉,灰头土脸,做人为官坏了名声,想再爬起来谈何容易?
参加完地方的接风宴后,李茂单独约贾直言去了刺史后花园,刺史很识趣,化身为一条尾巴远远地缀着,既方便李茂随时召唤,又绝不干扰二人私语。
李茂把督导三州两税征收情况扼要说了一遍,贾直言气的连连跺脚道:“怎么一着不慎就弄成了这幅局面了呢。”
李茂道:“好在一切都过去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度过这一关,十万官军每年花费三百万贯,月费二十五万贯,淄青每年两税收益不过一百八十万,海外税收想从右厢那里拿回来尚须时日,盐铁马田收益又被四姓把持,节帅顾及人伦不诛兄弟,许多事就理不顺,这笔亏空究竟拿什么来补,我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贾直言惊叫道:“节帅任你做支度副使?”
李茂笑了笑,回道:“那倒没有。”
贾直言激动地说道:“那你操这份心就纯粹是庸人自扰,且看那位支度副使怎么摆布,你只管干好眼下的事便可。”
贾直言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全拜李师道所赐,气头上说出这样的话也情有可原,默了一会,李茂低声问道:“节帅是个谨慎的人,怎么会失手着了他们的道儿?”
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李茂心头,百思不得其解,以李师古的雄猜,是绝不会把信任交给一个人的,高沐是如何避过层层警卫把那一碗碗毒汤灌他喝下?若非弄垮了李师古的身体,一手掌握的军政大权又岂会旁落他人?失手着了他人的道儿了呢。
贾直言叹了口气,道:“这个疑问我的参不透,你来的正好,我们一起参详一下。”
二人转身上了园中水榭,远远缀着的刺史一行便驻足闲聊,绝不敢靠上来。
“我记得贞元十八年的时候,清海军被收服,海州、沂州归入郓州版图,那位亲自来郓州谢罪,得族老们力保才勉强过关。
“此后节帅连番出击,治的四姓老老实实,敲打的右厢俯首听命,十万大军兵甲精良,粮草足用,外有强援,内无隐患,将吏用命,民心可用,当此之时节帅可谓一手遮天,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是何等的盛况!
“却不知为何,自去年八月起,他忽然变换了策略,先是重用李衮,后又分权给密州,最后竟遣大将黄潇滚北上夺占棣州。棣州的盐矿供应整个河北的食言,利润十分可观,一直是他想要的,然公然对棣州用兵无疑会得罪恒州,也会让魏州不安,痛失两大强援,所得大于所失。
“朝廷忌惮淄青十二州的富庶,畏我富强,又有外援,方不敢轻举妄动。而出兵北上,自去外援,岂非正是给了朝廷以可趁之机?当今天下,还是李唐,长安皇帝还是天下之主,这与周室不同,绝不是争霸天下的时候。”
“可惜啊,节帅那时一门心思要夺取棣州盐池,事后证明,出兵棣州是得不偿失,不仅空耗了实力,又引起河北三镇的警觉,更给了朝廷吊民伐罪的借口。宣武的韩弘就屡屡在边境挑衅,竟公然派人潜入我境内,扶持流民对抗官府,以致沂州城破,百官遇害。”
贾直言说到这捶胸顿足,痛苦不可名状。
沂州城高墙厚,又有重兵把守,忽然失陷于流民之手,对军心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若非刘悟夜出奇兵擒拿了何三才,使得叛军群龙无首,最后不战而降,这场变故只恐会成为拉暴整个淄青危机的导火索,致使局面无可收拾。
何三才本是成武县猎户,旧日李茂在孤山镇时还曾与他见过一面,此番三地灾害,地方催收两税,饥民啸聚山林水泽作乱,遇官军进剿,无处藏身,遂举起造反,当日号称“三十六路天罡下凡,七十二地煞降世”,声势十分浩大。
何三才部起初名不见经传,只列名七十二地煞之末,流窜乡间,打土豪,吃大户,干些拿不上台面的小买卖,他的成名只在一夜之间。
宣武镇派出一支百余人的牙军小队精干潜入淄青,选择有潜力的民军加以扶持,因见何三才行事公道,其部在乡间深得民心,便着意加以扶持,派教官帮其训练士卒,派能征善战的老将参谋作战,又支援给何三才部大量的经费和武器装备。
得到宣武军资助的何三才实力大增,趁沂州城防松懈之际一举破城,屠杀百名官吏,一时震撼了整个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