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辽河上漂了两天两夜,终于来到了在辽东小有名气的十字渡,十字渡因为临水而建,又有东西大道横贯,故此得名,旧名也叫小渡口。
现在辽河水依旧滔滔滚滚,由北向南,日夜不息,而那条联系幽州和渤海的东西要道却早已湮没在荒草、杂木中,无迹可寻了。
李茂站在船头,指着十字渡东北方向的小山,问登船来迎接他的文书丞:
“此山何名?”
答:“东高山。”
李茂道:“十字渡以后就改名叫东高镇,将来夹河建两座城,一名高州,一名东州。”
李茂先声夺人,口气不容置辩。
文书丞心里咯噔一下,忙表示赞成,他在给李茂的信中曾流露出给小镇改名的设想,倒不是全是为了赶新鲜,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设想。
契丹人曾经打破十字渡,原因是此处富得流油。
十字渡临河背山,周遭皆是适宜耕种的平原,临河近而地势又高出河面近两丈,水旱不侵,且此处到辽河口,河面宽广平缓,适应航运,海船亦可直达,又是沟通辽河东西的一处重要渡口,只要细心经营,想不富裕起来都难。
果然如此,难保不被有心人觊觎,改个名字,看似作用不大,但在这个消息蔽塞的年代,好处还是显而易见的。
李茂改名究竟是否是这个用意,文书丞不得而知,他也没想到李茂会突然提出改名,咄咄逼人,又来的太突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十分被动。
下船过后,李茂没有去看为他准备好的新宅,而是和文书丞沿着城墙转了一圈,城墙长约八里,分作两重,外重墙依据地势以土石建构,高约一丈,墙外挖有壕沟,墙根栽种有荆棘,用于保护夹在内城和外墙间的上千亩水旱保收的头等好地和十几处牛羊猪圈。内城建在一块高地上,面积四百余亩,密密匝匝地分布着上千套院落。
周遭的围墙为石墙,高三丈,七尺厚,每隔五十步修筑一座箭楼,契丹人攻破小渡口后,烧毁了庄内所有的房屋,却对这石墙无可奈何。费尽心力也只破坏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此后几年,陆续有几股土匪盘踞在此,却因周遭数百里内没有人烟,给养不足,而最后放弃,文书丞花了近一年时间才将被契丹人破坏的内墙修整完毕,城里的房屋也在陆续修建中。夹城中的田亩和牲畜圈舍已经恢复了六七成。
李茂转了一圈,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四周森林里响起了各色野兽的嚎叫,举目一望,四周黑黢黢的,顿生一种苍茫无着之感。
当晚文书丞尽其所能招待了新伙伴,虽然都知道辽东的荒芜,但身临其境,还是令人震撼不已,饮酒间李茂见随行许多人面露畏难之色,也只淡淡一笑。
欢迎宴会结束,李茂回到新宅,墙是泥墙,房屋低矮,墙壁厚实,窗户开的极小,且都有木窗。室内墙壁用木板镶嵌,施以帐幕,这当然因为是众人首领的特殊优待,普通房间里只有泥墙。文书丞妻吴氏领着几个妇女将被褥铺好,里里外外收拾一新,被褥是上等的好皮毛,质地轻柔保暖,用长安商人的眼光看,价值在七十贯到一百贯之间。
妇女们忙碌的时候,吴氏在李茂的书房里和他说了会话。
大意是文书丞是个相才而非帅才,让他出头当家是难为了他,这些年在辽东咬牙支持着可谓苦不堪言,一直想把这副担子卸下来,却因找不到合适人选而未能如愿。
吴氏说:“你来就好了,太公和祝九都是你的部下,自然听你的,有你担着,书丞总算可以睡几回安稳觉了。”
辽东生活艰苦,短短几年,吴氏似苍老了十岁,眼角的皱纹已经很深。而且一贯注重仪表的她这样的场合下,却连淡妆都没描。李茂转身到卧室,从行李里拿出一套胭脂水粉送给她,吴氏连忙推拒不肯要,李茂道:“我送的你就拿着吧,专为你买的。”
吴氏感慨道:“难得你还记得,我……”一语未毕,眸中噙泪。
李茂安慰了她一番,送她出门,同行的妇女有四五个,李茂就没有坚持把她送回家。
临别之际,吴氏邀请李茂隔日到她家中喝酒,说去年一位登州商人送的酒还剩半坛,密封的好,半点没跑味。
李茂愉快地接受了邀请,回到屋里,对着空空的屋子空空的墙壁发了会呆,首领的卧室尚且简陋至此,其他人的又是怎样的惨不忍睹,辽东的窘困比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时候,石空石雄兄弟走了过来,石雄留在外面布置警卫,石空走进门来,面带愧色,道:“我一不留神,就把你给跟丢了。有罪,有罪。咦,这个地方倒是不错,还有副高脚桌椅,可见是用了心思的。就是离墙太近,不安全。”
李茂笑道:“都是一家人了,不要再说这些见外的话。”
石空嗫嚅了一下,有话没说出口,今日的接风洗尘宴酒菜丰富,气氛热烈,看起来很像是久别的家人重逢,阔别的兄弟团聚,但仔细琢磨却又是玄机重重,聚集在十字渡的几路人马并没有表面上的那么贴心。
时空的距离是任何人都不能抹杀的,时空产生距离,距离产生陌生,陌生导致误会,小小的十字渡若要拧成一股绳,还需要时间,眼下的情势敏感而复杂,岂可不慎之又慎?
石雄安排好警卫,走了进来,李茂看他身披铁甲,腰挎战刀,还背着一张弓,便笑问道:“你这是要夜晚出去打猎吗?”石空道:“我们商量好了,他值晚班,我值白班,我们俩全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李茂在铺着新褥的土炕上坐下,叹了口气道:“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警卫就撤了吧。本来都是好兄弟,分离的太久了,难免有些生疏,彼此都要拿出诚意来,对吧。”
二人想劝又不敢,只得退下,出门商量了一下后,将大队撤走,留下了几名精干隐蔽在附近,随时提供武力支持。石雄解去铠甲,身穿便衣,持刀留守。
约一更天左右,文书丞、毛太公、祝九三人和秦墨四人说说笑笑走了过来,也不知秦墨说了什么笑话,连最不爱笑的毛太公脸上也残留着笑容。
李茂迎在院中,文书丞见面就说:“本来想请你睡一觉再谈正事,不是怕你醉,是怕你坐船太辛苦,可你瞧我这没出息的性子,心里有事怎么也睡不着,没办法,只好请来太公,拉上祝九来找你来了,没打搅你休息吧。”
李茂道:“老文你说这话,弟兄们多年没见难免生分,可也不是这么个生分法,都快把我当外人了,你有话想说只管来找我便是。我又不是女人,随便你什么时候来敲门嘛。”
众人笑了一回,让进屋里。
当初文书丞为李茂安排住处时就考虑到了日常议事的方便,李茂的住处一明两暗,明堂宽大,以李茂喜欢的大圆桌为中心,摆着十几把高背靠椅,坐十个人也不显得拥挤。
各人坐定,秦墨眼乖,忙着烧水冲茶去了,文书丞随身带了一包牛肉干,分给众人,慢慢嚼着。
秦墨泡好了茶,也抓了把肉干,拉了张椅子坐在靠门处,有意跟众人拉开距离。
文书丞问他:“山大王睡了没有,也请他过来坐坐。”
秦墨望了望李茂,放下肉干,拍拍手,正要起身,盘腿坐在椅子上的毛太公却道:“请他作甚,我们有话自己谈,回头知会他一声便是。”
祝九也道:“他的家茂哥替他做了,不必叫他。”
文书丞尴尬地笑了笑,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道:“记得贞元年间,我假职务之便,买了几处田庄,收拢清海军旧部,想让他们自耕自食,为的无非是不忍他们冻着,饿着,全兄弟结拜之义,何曾有过什么坏心思?可恨淄青的恶人太多,竟要告我谋反,唬弄郓帅要抓我,若非茂华兄点醒,我这颗人头早就不姓文了,我这幅臭皮囊也早成了冢中一无头枯骨,哪还能坐在这喝着热茶,品着牛肉干呢。”
众人笑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