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拂晓,在江边蹲了一宿,困的睁不开眼的斥候金水溶、陈万方望见江面上千帆张举,新罗人的水上辎重队又恢复了运输,二人先惊后喜,骂了两声,金水溶留在江边守着,陈万方赶回密林宿营地报信。
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陈万方的喉咙,让他想喊喊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眼前的一幕犹如地狱噩梦,宿营在此的约两百兄弟一夜间让人杀的干干净净,两百具无头尸横七竖八,两百颗人头像两百颗成熟的果实悬在树枝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
陈万方一阵恶心,想吐,却没能吐出来,他跪地干嚎起来。
一只有形的大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嘴,轻轻一错,咯地一声脆响,折断了他的颈骨。
一名玄甲武士从暗处现身出来,望了眼尸体,说:“是斥候。”
说罢,拔出弯钩形的利刃,手段麻利地割下了人头,提在手上大步隐入密林。
……
得知赵凤成被诛杀,金梯邕正式拔营北上的消息,李茂苦笑了一声:“赵都督是个好人,就是做事太马虎了。”
常木仓道:“他将人分成四处营地,一夜之间全军覆没,八百人一个没有逃脱。”
秦墨道:“一个没有未免夸张,金水溶不是人吗?”
常木仓无奈闭嘴,金水溶是赵凤成的斥候,守在鸭渌水边望风,同伴陈万方走后,他突然内急,就钻进草丛里方便,一时措施失当,手上沾上了秽物,便脱了衣裳到河里去清洗,他自幼在水边长大,倒不惧水寒天冷。
因为这个缘故,他侥幸避过了黑凤头的绞杀,黑凤头到江边搜捕时,他悄悄隐入水中,仗着一身好水性硬是游过鸭渌水跑来东州报信。
赵凤成的全军覆没倒从侧面印证了李茂的一个猜想。
“这么看,金秀宗和金梯邕并不一条心,二人矛盾很深。这或者是个机会。”
李茂说完对秦墨说:“金水溶这个人不错,留下来做卫士吧,我看好他。”
常木仓道:“此人底细不明,还是谨慎些好。”
李茂道:“看人看相,是个忠义之人。”
秦墨道:“黑凤头出手不俗,有必要加强警卫,我看要使出咱们的杀手锏了。”
李茂微笑道:“那不等于告诉他们我在哪了吗?有你们两位保驾护航,我安枕无忧,惧他什么黑凤头?”
常木仓道:“既然已经开打,还是谨慎为妙,我建议自今日起迁入山南指挥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秦墨帮腔道:“对,免得累及无辜。”
山南指挥所位于东高山南麓,易守难攻,戒备森严,距离亲军右厢、西甲军、第一师大营都很近。
李茂接受了二人的建议,即日搬入山南指挥所。
……
薛青玉成功驱逐了城外安东军后,转眼第二天大军便铺天满地而来。将辽东城包围的水泄不通,来的是李茂的嫡系安东军第三师,主将正是副统领石雄。
石雄之名薛青裹听过,知道是李茂的心腹亲信,第三师是安东军人数最多,装备最精良,训练水平最高的一部。
攻城战一开始就打的十分血腥,辽东城的地势太过险峻,第三师的重型攻城设备无法运上来,光靠云梯和血气之勇想攻占这样一座城池实在有些异想天开了。
不过第三师究竟是一支虎狼之师,石雄也算是用兵如神,一顿抢攻之后,仍打的薛青裹左支右绌,力不从心。
老三薛青碾建议立即在城中招募兵马,上城助守。
“安东军箭法可真是不赖,我们每天损失三十名战士,长此下去,必败无疑。”
薛青裹虽然觉得薛青碾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却仍旧耐着性子问道:“以你之见,我们该当如何?”
薛青碾道:“前方吃紧,后方却歌舞升平,这怎么能行呢。我看得把那些浮浪子弟都招募起来,赶上城头,这样一来,我们补足了兵力,也可将全城百姓绑在我们一边。”
薛青裹笑着问二弟薛青玉:“老三这计策如何啊。”
薛青玉讥讽道:“他这是糊涂人办糊涂事,辽东城里一半都是商旅,今天来明天走,这些人什么底细谁能清楚,你招募他们上城,怎知他们不会与城外勾结?到时候脑袋没了还不知找谁去呢。”
薛青碾脖子通红,咬牙切齿道:“老二,你有什么办法?一天死三十几个人,你还能扛几天?”见薛青玉和薛青碾又斗嘴,老大薛青裹笑笑,安抚两个弟弟坐下,却道:“前段时间是我冒失了,不该跟安东军正面死扛,咱们让着他,不跟他勾箭,咱们惹不起躲的起吧。”稍稍一顿,薛青裹又道:“当然啦,招募人手的事也要抓起来,不过要谨慎,小心中了李茂的诡计,这个人可是个惯走****的人,诡计多端呢。”
薛青碾道:“还有一事,城头吃紧,城下却要分出大量人手来看守那些个粮商和俘虏,粮商嘛倒也罢了,那些个俘虏,若信得过便拿来用,若信不过索性……一了百了,免得捧在手里成了累赘。”
薛青裹点点头,辽东城兵力不足,把相当一部分兵力用来监押安东军俘虏和进城交易的粮商,的确是有点得不偿失。
“让俘虏上城,看看他们到底是真心投效还是敷衍我,若有异心格杀勿论。这事儿老二去办,手段要麻利。老三去见见那些粮商,打发他们出城去,打仗了嘛,我就不留客了。”
薛青裹交代完这些,打了个哈欠,薛青玉劝道:“大哥也有好些日子没回去了吧,回去看看吧,这仗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完,回去跟娘和嫂子说一声,免得她们担心。”
薛青裹点点头,向两个兄弟招呼了一声,便乘马回了自家宅院。
先去见了瘫痪在床的老娘,陪着说了会话,又回自家院子,夫人仇氏喜上眉梢,急问:“贼子退兵了吗?”薛青裹笑道:“哪有那么快,贼子们等着打破城池来掠我的美人儿去做压寨夫人呢。”
仇夫人脸红了,啐了他一口,道:“丁丁都十六了,还是老不正经。”
薛青裹换了便服,揽妻子入怀,笑道:“她是长大了,可你也不老,你才三十岁,风华正茂呢。”
薛青裹的手也不老实,说话间已经探入裙中握住了妻子丰满的胸乳,下身一物昂然而起,坚如定海神针。
仇夫人的脸更红了,她朝门外望了一眼,低声说道:“丁丁知道你回来,说不定要来……我先用手帮你弄出来。”
薛青裹笑道:“那就有劳夫人了。”
仇夫人从良前曾是洛阳烟花场中的红牌,手段高超,片刻之间,便将一团精华液用手帕包了起身离去。
薛青裹闭目养神,仍在回味那一番欲死欲仙的乐趣,丫鬟琅嬛来报:“小娘子请家主用膳。”
薛青裹睁开眼,笑道:“好,看看宝贝女儿给我烧了什么好吃的,我肚子正饿呢。”
薛青裹的独生女儿薛丁丁的闺房在宅邸正中偏西的位置,一座精致到不忍下脚打搅的小院。十六岁的少女一系素裙迎候在院门外,翩然若仙子临凡。
望见父亲大礼相迎,薛青裹笑道:“起来,自己家里不必如此。”
薛丁丁道:“父亲征途劳累,女儿烧了两样小菜请父亲小酌一杯。”
薛青裹闭起眼睛嗅了嗅,道:“香,我儿好手艺,为父有口福了。”
薛丁丁做了四样素菜,一碗开胃汤,碗碟精致,酒也不多,却是顶尖的好酒。薛青裹尝了两口菜,喝了一杯酒,心情大畅,把女儿打量了一番,粉嘟嘟的一个小玉人儿,怎么看怎么美。
薛丁丁不惧父亲这么看着她,举杯敬道:“祝愿父亲和两位叔父早日击退顽匪,救一城百姓平安和乐。”
薛青裹痛快地饮下这杯酒,忽然感慨地一叹:“李茂那厮狂妄无礼,竟要我的女儿给他做妾,看我抓到他不剥下他的皮,抽了他的筋。不过女儿啊,你今年也十六岁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可曾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过,你跟父亲说说你想要嫁什么样的夫婿。哎呀,脸红什么,这有什么好脸红的。”
薛丁丁为父亲布了一筷菜,从容说道:“汉人有句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女儿还小,涉世不深,婚姻大事,还是请父亲做主。”
薛青裹道:“婚姻大事,我自然是要替你把把关,不过你心里总该有个念想吧,你是要嫁儒雅的文士,威武的将军还是长袖善舞会挣钱的商人。总该有个方向吧。”
薛丁丁笑道:“女儿只想嫁个平平凡凡的人,安安静静过日子,一辈子守在父亲身边,孝敬父亲。”
薛青裹道:“这是你的真心话?”
薛丁丁娇嗔道:“人家不说,你非要人家说,人家说了,你又疑神疑鬼,索性不说了。”
薛青裹哈哈一笑,道:“你能这么想,倒也好,嫁个老实人,年纪大点,对你好,平平安安过日子,也确实能少了许多是非,但你要留在父亲身边,这是非又怎么少的了哟。”
因为多喝了两杯酒,薛青裹头有些晕,就回书房的床上睡了。
薛丁丁安顿好父亲,交代了他的两个随行卫士,这便回到自己的小院,对丫鬟琅嬛说:“你去告诉那位客人,我明日到惠山寺进香。”
惠山寺在辽东城西北角,是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薛丁丁生母信佛,她也常到庙中敬佛上香,北地风气开放,男男女女之间少有中原的禁忌。
薛丁丁上完香后,即到后院禅房小憩用茶点,这中间琅嬛就带着一个个子不高,却异常精神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薛丁丁没有起身,只是冲他淡淡一点头,年轻人见礼过后,就坐在了薛丁丁的对面。琅嬛给年轻人上了茶,识趣地退了出去。
年轻人道:“小娘子召某来有何吩咐?”
薛丁丁道:“若能助你破城,将来可否能保我一族平安无事?”
年轻人大喜过望,他此行进城的使命就是试图说服薛青裹身边的人反正归顺。第一,他从未想过薛丁丁会是他要找的人,其二,他也没想过薛丁丁真会答应帮他,而且答应的这么快。
“记得上次我们在此见面,还只是在三天前,这么快小娘子就想清楚了。”
听出来人语含调侃,薛丁丁倒是不慌不急,淡定地说道:“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二叔、三叔子嗣众多,为子孙后代计,他们想死保辽东城。可我知道辽东城是守不住的,即便不归你们,早晚也被李茂侵占,到时候我薛氏一族富贵不保,我也难逃那厮羞辱。”
来人试探着问道:“而今我虽出兵十万,辽东却也有一万之众,且有幽州做靠山,胜败之数,我虽占优却未必就能全胜,小娘子欲保荣华富贵,为何不再等等看?”
薛丁丁苦笑道:“我也是有私心的,三叔一直主张把我献给李茂,讨他欢心,以保全我一族。我不愿意。”
来人试探着问道:“若献城于我国,小娘子可能要入宫伴驾。禁宫深似海啊。”
薛丁丁稍作沉默,答道:“以一人之得失换一族之富贵,我认命了。”
来人道:“你既答应跟我们合作,你打算怎么做?”
薛丁丁笑道:“这该是我问你,你们要我怎么做。”
来人道:“很简单,说服你父亲,坚守城池,静候我大军到来。”
薛丁丁道:“我有个条件,金元帅须给我一封手札,贵军入城之日对我族人,对我族产秋毫无犯,阖城百姓不受刀兵之苦。”
来人道:“我即刻禀明元帅。”
说完告辞离去,琅嬛目送他离开,这才走进禅房,却见薛丁丁花容失色,大汗淋漓,整个人都虚脱了。她一直养在深闺,养尊处优,这样的大事她从未做过,勉强做来,只觉得心力交瘁,整个人都似被掏空了。
琅嬛扶起女主,惊问道:“你这是怎么啦?”
薛丁丁手脚都在发抖,定了定神,强作苦笑道:“我闯下泼天大祸了,我竟背着父亲做了这样的事,我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
一连串的追问让琅嬛难以回答,思忖良久方安慰道:“你这么做也是为这个家好,为阖城百姓好,我听说城外的兵马有三千人,穿着野猪皮,吃人肉喝人血,抓到女人不****死绝不罢手。为了阖城百姓,也为了我们自己,我们应该说服城主跟新罗王合作。能保一城百姓平安,那就是无量功德,城主不会怪罪你的。”
听了琅嬛的安慰,薛丁丁心意稍解,辽东城薛家三兄弟表面一团和气,实际各怀私心,勾心斗角,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薛青裹一面接受新罗人的资助,接受新罗人的官爵,一面却阳奉阴违,竭力保持独立自主,他的做派早引起新罗人的不满,新罗人暗中扶持薛青玉欲取而代之。
为了制衡野心勃勃的二弟,薛青裹无奈只得起用更加野心勃勃的三地薛青碾,薛青碾先是跟定大哥,待羽翼丰满,却有自己的计较,辽东城若独立自主,则是大哥的天下,若投新罗,则是薛青玉掌权,他想上位只有另谋出路,投靠另一股势力,至于这股势力是李茂,还是契丹或渤海倒是无所谓。
而今辽东与新罗相争,薛青玉见有机可乘,便步步紧逼,拉大哥倒向新罗,以便取而代之,薛青碾则暗中策划献城于李茂,登上梦寐以求的城主宝座。
深闺之中的薛丁丁对此忧虑万分,痛苦的思索后,她决心帮新罗人说服父亲彻底倒向新罗国,争取主动。没有了新罗人的支持,二叔的野心无从施展,三叔的野心被遏制,或者可以避免三兄弟自相残杀的悲剧。
至于她,或者要被送进新罗国王宫做嫔妃,这是她那位野心勃勃的二叔一直主张的,他若失败,必变本加厉,她的三叔会一旁扇风,而她的父亲也将乐见其行。
禁宫深似海,以她的散淡性格在那深宫里必无出头之日,进宫之日便是后半生悲剧开始之时。
但这一切与家族利益比起来,已经算不得什么了,只要家族平安闯过此劫,她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