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喝了口酒,默思片刻方道:“他定居我大唐土地,皈依我华夏文化,做我大唐子民,就是一家人,我不能不一碗水端平,他们底子薄,根子弱,伸手扶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但既然是一家,做家长的就要一碗水端平,哥哥可以让着弟弟,但总须有个限度,弟弟撒泼耍赖,蛮不讲理,不能让,没原则的忍让,是做父母的糊涂,要教育,不教而诛,是没把他当自己人,教而不改,留之何用,索性扫出家门,他爱上哪上哪去,赖着不走那就打出去,我的院子里岂容外人撒野?”
韦雍道:“少保这话说的霸气,中原许多州府,父母官明哲保身,对胡子一味迁就,我看他们将来要吃大亏。”
李茂又道:“辽东现在乱的很,人多,声音多,吵吵嚷嚷不成个体统。他们吵他们的,只要不打起来,我不爱去管。要做到长安、洛阳那样,百姓明理懂法,谦和礼让,那得靠教化,教化要有个时间,一年两年不行,甚至一代两代人都看不出多大效果,这个要慢慢来,但律法却可以一抓就灵,你们一定奇怪为何两个公差一根麻绳就把人牵走了,老虎变猫,一声不敢吭,因为抓他们的是保安队,保安队的上面是保安局,保安局的背后站着的是三万辽东将士,谁敢对抗律法,先问问辽东将士答不答应?”
张鹭道:“冒昧请教李少保:去年传的沸沸扬扬的‘火烧西甲营’是否属实?”
韦雍意味深长地望了眼张鹭,似有所不满,这桩公案去年冬天闹的沸沸扬扬,几乎酿成兵变,那时李茂人还在渤海,事来的蹊跷,十分敏感,张鹭当面这么问未免有些冒失。
李茂却并不在意,喝了口酒,说道:“去年高州有位漆器店老板向官府告发说有三个新罗人在城里拐卖女童,把人卖到新罗国,养大后贩卖去日本做妓女,以此牟取利益。保安队立案侦查,结果未出,漆器店却被人一把火烧了,店主夫妻、儿子媳妇加两个伙计,一门六口,让烧成了焦炭,唯一幸免于难的是他的六岁孙女,却也不见了踪影。
“地方报说是意外起火,文副使以为此事十分蹊跷,不那么简单,责成有司调查。结果是新罗人买通地方官府做下的案子,保安局奉命去抓人,人却跑进了西甲营,那里是奚人的地盘。李茂初来辽东,奚人给我们的帮助最多最大,辽东能有今天,他们功不可没。因为这个,经办的人为难了,人跑到西甲营,那这案子还办不办了,报告文副使,文副使是个稳重的人,派快马报我知道。
“我说你们尽管放手去办,奚王跟我是老朋友了,我知道他是个最正直的人,最痛恨族中这些败类,辽东无法外之民,谁抗拒执法就叫谁受惩罚,概莫例外。结果你们都知道了,保安局全体出动,围了西甲营三天三夜,到底把那六个新罗人揪了出来,公审公判,开刀问斩,讲清道理,以理服人。
“此役保安局死伤数百人,新罗人煽动奚人对抗我们,奚人也有重大伤亡,最危难的时候他们甚至要发动兵变,害的养病在家的奚王不得不抱病出面安抚。我没有让步,他们要兵变只管兵变,我相信大部分人是讲道理的,不讲理的人不跟你讲理就让他们闹去,闹开了,一了百了,省的以后麻烦。
“他们鼓动了两千人兵变,结果只有三百人跟他们走。三百人攻打刺史府,奚王亲率家兵过去,不是帮他们,是把他们绳之于法,交给保安局处置。保安局问我怎么办,我说依法办,要不枉不纵。结果砍了五十多,关了十几个,其余的送去矿山慢慢赎罪。保安局把西甲营翻了个底朝天,破门入户,逐户登记,收缴违禁兵器,这块化外之地重归我东州版图。
“有人问我你这么大动干戈,值得吗,奚王是你的老友,辽东副使,你这样做将来怎么见他?冒这么大险,死这么多人,到底值不值得,我以为是值得的,若没有这场大闹,今日两个公差就不能一条麻绳把人牵走,西甲营就仍被人记恨,我的老朋友就还要避嫌养病,现在好了,一切都正常了。律法这个东西写起来容易,找几个秀才一个月就能拿出来,但那个律法是浮在水皮上的,没有威严,那还叫什么律法,狗屁不是!律法只有威严才有用,人们才能畏惧,才愿遵守,律法才能起到匡正的作用。
“律法的威严不是靠杀人,是靠公正,一碗水端平了,大家心服口服,这法就有了威严。一碗水端不平,光靠杀人,纵然能起一时之效,长久看还是靠不住的。古人云无规矩不成方圆,用到这儿就是无律法难以成正果。治国要讲规矩,人人都要守规矩,概莫例外。”
随行的石空见李茂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说的话越来越出格,只怕惹出什么麻烦,便提议酒宴结束,各自回房休息一下。
张鹭起身,满脸崇拜,坚持扶李茂回房才走,回头对韦雍说:“李少保言语平实,却蕴含着大道理,真是佩服之至。”
韦雍打个哈哈道:“他的话听听便是,怎好全部当真,他查抄西甲营是要给奚人一个下马威。诲洛可是创建辽东的元勋重臣,拜了个副使却没权,底下人不服,找机会闹腾,他借机大力,强力镇压,诲洛可一看事不巧,翻脸不认人,倒打一耙。辽东几个强势将领石雄、石空、祝九、归芝生都是他的心腹亲信,又有常木仓、秦墨两员大将,奚人想翻身谈何容易,一个内保处就把他们按趴下了。”
一席话说的张鹭面红耳赤,韦雍打个哈哈,道:“他在淄青时就混铜虎头,又是龙首山的创始人,嘴里全没一句真话,别信他会酒后吐真言,就是刀架脖子上都不会说实话的。”
张鹭吐了口气道:“差点上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三五年间能闹下这么大的场面,也着实令人佩服。”
韦雍哈哈一笑,压低了声音道:“他人是奸了点,本事可不小,你我以后说话办事还是小心为妙,不要进了他的圈套。”
张鹭谢过,睡了一个时辰,李茂酒意全消,变得神清气爽,请二人乘海船扬帆出海。
韦雍此来一是商议借钱,二是商议代销盐的事,钱李茂说没有,不过代销海盐的事却是满口答应,韦雍趁势提出去盐场看看,李茂也是满口答应。
山海关东南面有军港一座,港湾里停着一艘庞大的海船,长三十丈,宽十二丈,看的张鹭心惊肉跳。
张鹭是个旱鸭子,对水军没有什么特别的概念,听说李茂麾下有支很能打仗的水军,心里其实有些不以为然,水军再厉害,又不能爬上岸来,说到底也只能逞一时一地之能,做不得数的。
但这样的大船却让他心惊肉跳。
“这艘船能装载五百士卒吧,若是渡海作战,倒是一支奇兵呀。”
张鹭做张弘靖书童多年,耳濡目染,粗通文墨,却不知兵,正因为不知兵,倒让他少了许多桎梏,一眼就看出了这艘大海船的特殊用处来。
李茂笑了笑:“若是奔袭数十里,上百里,这船的确能顶上大用,可惜一旦路远了,就不行了,人能耐得住风浪颠簸,马却不行,走个百十里,马就趴下不能动弹了,即便不死,上了岸也成了废物。还有辎重粮草不易解决,这种船嘛,大而无当,用来唬人还行,真打实干嘛就差了点火候。”
韦雍道:“不知这样的战船,少保麾下有多少。”
李茂叉开五指,韦雍数着手指头给张鹭算账:“五艘船能运两千五百兵,奔袭一百里,打海盗是足够了,大打仗就成了摆设,不过少保用兵如神,此船必是有妙用。”
李茂道:“‘用兵如神’这四个字愧不敢当,这样的大船摆在河道上,就是一条盘卧的蛟龙,唬人的狠哩。昔日与新罗交战,我在鸭渌水上摆了两艘这样的战船,新罗人闻风丧胆,辎重船从此不敢下河,十万大军断了粮草,最后只能俯首认罪。”
韦雍、张鹭相视大笑。张鹭心道:“好在幽州没有大河大江,这船没法开过去,不然以李茂的诡诈,我倒要提醒主公一句,免得吃了这厮的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