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跟着常红轻手轻脚的走进暗室, 这是自打她进府头一次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看着可以称得上“琳琅满目”的刑具,不禁打了个寒战, 原本那点困意也都一扫而空。
她心脏“砰砰”乱跳地跟着常红, 害怕一个闪神这些刑具就会用到自己身上。
常红看出了他的紧张, 轻声道:“别害怕, 让你去照顾小姐, 她身体不好。”
床上已经下了帐子,模模糊糊看不清首尾。
常红低着头,不该看的就绝对不看:“你去看看小姐, 我在外面候着了。”说完退了出去。
桃夭一步一步的走到帐子边,轻声道:“小姐, 贱妾来伺候您。”
没有回应。
她大着胆子掀开垂帐, 先看到的是血, 随后是一个倚在墙角,抱着双膝的女人。女人只给了她一个字:“滚。”
声音轻飘飘的, 有气无力。这大概是俞九儿一生中说过数得过来的脏话之一。
桃夭却像见了鬼一样,瞪大双眼,用牙狠狠的咬住手背才让惊呼吞进腹中。
她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暗室,守在门口的常红见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忙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桃夭只是摇头。
没出什么事, 只是, 那女人和自己长得太像了。或者说, 是自己, 太像那女人了。
一国皇后被劫, 实乃大事,就算宫中封锁了消息, 几日之后,也还是渐渐有皇后失踪的消息传出宫外,一时间一传十十传百,无数百姓吃撑了等着看天家的笑话。
当今天子先是十年不立后,好容易立了个皇后又莫名其妙的失踪了,真是奇也怪哉。
徐三娘知道是俞伯岚劫走了俞九儿,急得直跺脚,却又不能轻举妄动。沈靖明里暗里几次向俞伯岚施压,均未果。
七日后,皇后失踪一事已闹得沸沸扬扬举国皆知。消除谣言的最好办法就是举行宫宴,让大臣见见皇后,传言也就不攻而破。可事实是,俞九儿确未在宫内。
就在徐三娘已经决定要偷偷潜入俞府救人的这天早朝,商景行突然奏道:“臣近日听说一些谣言,称皇后娘娘突然失踪。”
沈靖道:“哦?爱卿有何见教?”
商景行还未言语,俞伯岚嗤笑一声 ,道:“纯属无稽之谈,前日父亲身体不好,我进宫接娘娘回家看望父亲,这是陛下准许的。皇后娘娘现在俞府,何来失踪一说?”
如此理直气壮胡说八道,沈靖着实佩服,笑道:“正是,只是不知俞老丞相的病几时能好,朕也很是为他老人家担忧啊。”
俞伯岚也笑道:“不过是换季之时偶感风寒,并无大碍,只是娘娘担忧父亲,只怕还得在俞府住些时日,望陛下成全。”
沈靖笑得肉痛:“什么成全不成全,皇后照顾俞老丞相乃是父女人伦,天下人的表率,朕又怎么会阻止。”眼神动了动:“只是……朕多日未见皇后,倒是有些想了……”
沈靖和俞伯岚都心知肚明,场面上的话一来一回那叫滴水不漏。
下朝回到清凉殿,沈靖对徐三娘说了俞伯岚的做法。俞伯岚这样说,分明就是堵住了俞九儿一切回宫的可能。
徐三娘恨道:“老奸巨猾!这下我都不能去抢人了。——好一出父慈子孝!”
“你的暗阁呢?溪流呢?为什么不用!现在倒好,人家光明正大的承认了,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她受苦吗?”
沈靖默然不语。
沈靖不是不想动,而是不能动。十年心血,仅仅为俞九儿便过早地暴露,沈靖自问是不值得的。
至于俞九儿,若是她曾经所言不虚的话,在俞府,确实是要受一番苦楚。
可这苦楚和沈靖蛰伏十年的大业想比,却又微不足道。
徐三娘理解沈靖,知道他的难处,可越是知道,越是不忍俞九儿受苦。兄妹、夫妻尚且绝情如此,俞九儿何其无辜?
这便是天家的无奈吗?
俞九儿想起了余成风,那个恣意随性,从不知规矩利害为何物的男人。
在俞九儿小小的记忆里,人,就应当那样活着。
潇洒、任性、记人恩、不忘仇。
就连她的养父徐老爹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卖肉都格外实在,不是傻,只是不想贪图蝇头小利。
徐三娘第一次见识到了天家无情。
徐三娘道:“你就这样放弃了皇后,是吗?”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寒冷。
沈靖怎会不知徐三娘所想,但有些事情,身为天子他也有自己的无奈,摇头道:“不是放弃,是暂时。”
徐三娘厉声质问:“放弃和暂时放弃有何区别?无非是你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沈靖扶徐三娘坐下,温言道:“还有五日,北凉使臣便会到京,到时候俞伯岚必会放俞九儿回来。没有外史觐见不见皇后的道理。”
徐三娘恍惚想起来这件事,提起北凉,又想起当年惠明公主远嫁,许两国十年和平之事。
今年……正是永熙十一年,许下合约的第十一个年头。也就是说,合约不作数了。
徐三娘抬头看着沈靖,眼里有刚刚未消的怒气,更有担忧,沈靖看在眼里,一笑道:“就知道你会担心我,放心吧,我自有办法。再等五天,五天后,你定能见到你的皇后姐姐。”
大夏永熙十一年秋,广安县丰收,主动返还朝廷赐予的三千石粮食。沈靖大喜,称陈巽治民有方,调陈巽回京,任礼部侍郎,负责接待北凉使臣等事宜。
九月三十日,北凉使臣来到夏京,觐见皇帝陛下。
正如沈靖所言,就在这天,俞伯岚亲自进宫,送皇后娘娘返还栖梧宫。
俞九儿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些。以前好歹还有一点儿生气,现在却是一丝血色也无,不像活人,倒像鬼。
她被俞伯岚牵着走进栖梧宫正殿,正如木偶人一般,不哭,不笑。
俞伯岚温文尔雅的对徐三娘道:“徐姑娘,舍妹还要劳烦你照顾了。”
徐三娘恶心他这幅禽兽嘴脸,又不好发作,只得到:“不劳烦,俞大丞相没什么事的话还请快回去。女人家呆的地方,您在这儿不合适。”
一面道:“小燕儿,送客。”
俨然一副主人的样子。
俞伯岚觉得好玩儿,轻轻抚了抚俞九儿的头发,才几天,竟有些干枯了。
小燕儿哆哆嗦嗦的送俞伯岚出去,眼睛都不敢看他一眼。走到栖梧宫正门外,俞伯岚堪堪下了一个台阶,回身看在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燕儿,笑道:“小燕儿,你真这么怕我?”
小燕儿小声说:“怕……”
俞伯岚正色道:“我只盼你是真的怕我。——可惜,你不是。回去好好照顾九儿吧。”
俞伯岚大步离开,小燕儿惊弓之鸟般乱窜回去,只是那双低垂的眼睛,却怎么都没有恐惧。
俞九儿一直不肯说话,徐三娘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时有些束手无策。
哭得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小燕儿此时却有了主意,她说:“主子、主子这个时候,一般,都要沐浴的。”边说还不停的打嗝,不知道是被俞伯岚吓的,还是见到俞九儿激动的。
这么胆小畏葸的丫头,是怎么到俞九儿跟前的?徐三娘来不及做他想,连忙吩咐装备沐浴。
精致的木桶盛满热水,上面飘着各色花瓣,雾气氤氲。见到这,俞九儿失神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神采,小燕儿悄悄的拽徐三娘,徐三娘很没眼力见儿的问:“干嘛?”
小燕儿趴在徐三娘耳边小声说:“主子沐浴的时候不喜欢身边有人,咱们不走,她是不肯洗的。”
徐三娘知道俞九儿的心病,此时更是不好强迫她,便轻声道:“皇后姐姐,你只管洗,我和小燕儿先出去,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们。”说完深深的看了一眼俞九儿,便和小燕儿轻轻的出去了。
俞九儿穿的早已不是和徐三娘上街时穿的那身水粉色衣裙,她缓缓站起,解开黛色披风,脱下淡绿色锦缎绣袍,解开月白石榴裙,褪下亵衣亵裤,任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委于地面,最后拔下头发上唯一的装饰——一枚通体雪白的玉簪,一头青丝倾泻而下。
她闭了眼,慢慢坐进木桶中去。她身上有伤。青的紫的红的,掐出来拧出来拽出来,甚至还有鞭打出来的,在如玉般莹白的肌肤上,异常刺目。
徐三娘不是正人君子,也不是个听话的丫头,自然不会像小燕儿那般,眼观鼻鼻观心,跟个不会说话的泥人似的,只管在外面等着。
她用手指悄悄在窗户上捅了个洞,静静的看着里面。
当俞九儿脱下身上的衣裳,露出满是伤痕的身体时,徐三娘竟哭了。
她不是小燕儿之流,即便生气愤怒或是激动狂喜,都不会轻易流泪,很有几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意思。只是这次,见俞九儿受伤,却是比伤在自己身上更加难过。
她再也控制不住,冲进了俞九儿沐浴的房间。小燕儿想拦着,只差那么一丁点儿,她没有抓住徐三娘的衣角。
俞九儿听见声音,向门口望去,只见徐三娘风风火火的开门,却也只是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俞九儿的目光像小鹿,温润,温柔。半晌,她眨了眨眼,轻声道:“进来吧。”
徐三娘转身关上门,箭一般向俞九儿冲过去,她不顾弄湿自己的衣裳,从背后抱着俞九儿的脖颈大哭,好像受苦的不是俞九儿,而是她自己一样。
俞九儿没有阻止她,度过最初的不适之后,竟隐隐觉得有个人抱着自己的感觉,也不坏。许是被徐三娘所感染,自十二岁后便没再哭过的俞九儿,眼眶也微微的湿润了。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带你出去。”徐三娘呜咽道。
俞九儿倒是看得开:“不怪你,这是命。”
徐三娘抢着说:“不是,他们原本要抓的人是我,你是替我的。”
“不怪你,这是命。”俞九儿还是这句话,只是多了一声叹息。
“三娘,帮我擦擦后背吧。”徐三娘知道,俞九儿肯让她近身,就是心结有所松动的表现,心中喜不自胜,当下应允。
却在看见俞九儿后背的那一刻惊住了,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