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钟翠宫,三人皆是有些不大适应。昔日冷清的北苑,如今也是夹道桂树相迎,遍地花香醉人。竟如同南苑一般的喜庆,热闹。
懋嫔深深的提一口气,只觉得甜腻的香味沁入脑髓,生生呛的头疼。“新贵得宠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成想我们这一位宁嫔,也有这般的好福气。皇上是要把她当成新人一般来疼爱么?真是时移世易。”
“福气来了,有时候挡也挡不住。”比之懋嫔极为轻哂的口吻,耿幼枝的语调之中,似乎透着隐隐的醋意。不过也是只一瞬间的心里不舒服罢了,天天吃这样的干醋,人还活不活了,须知道宫里永远都会如同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有新人送进来,而皇上只能博爱,却不能专宠。“咱们还是进去吧。”
雁菡点一点头,跟着前头两位,缓缓的往里走。
海萱快步走进偏室,对端坐在软榻上的宁嫔软声细语道:“娘娘,懋嫔、熹嫔、裕嫔来了。”
武歆音收回了神思,似笑非笑道:“这真是有趣了,一来全都来了。如今这么看,嫔位四人齐全,真是百花齐放啊。这宫里又要热闹了。”
话音落,三人已经由海莲领着进来。
“宁嫔妹妹安好。”懋嫔轻缓一笑,宁嫔两个字咬得格外重。
慢慢的抬起头,武歆音难得再看见这些人的面孔如此“友善”,不免也舒展了唇瓣:“姐姐们现在过来,我便有些不懂了。若是恭贺,可算是早了些。若是来瞧热闹,又是晚了一些。瞧热闹的那一拨人,方才瞧过就已经走了……”
这口吻听着来者不善,叫人微微有些不舒服。
雁菡淡然道:“恭贺自然不会草草而来,只待明日,宁嫔向皇后请了安,诸位姐妹再行恭贺不迟。至于瞧热闹么!如今的紫禁城里,处处皆是花红柳绿,步步都能听见莺声燕语,钟翠宫可谓热闹的地方,却也并非是最热闹的地方。来与不来,瞧与不瞧,只在于姐妹之间的一番心意。怎的宁嫔是要拒人千里了么?”
“说笑了熹嫔。”武歆音双足落地,忙有两名小侍婢走上前来,双双蹲下身子,为她穿上了花盆鞋。“因我伤着,这些日子一直深居简出,不问宫里的事。好容易才好一些,皇上就下诏恢复了我的位分。大起大落,难免心情波动,心绪不宁,说出来的话若是有什么不周全,还望三位娘娘不要放在心上。”
走上近前,武歆音兀自落座才勾唇:“瞧我,光顾着说话了,几位也坐。难得来我这里一回,海萱,去奉茶。我要与三位娘娘好好叙叙话。”
宋代柔到底是大方的,最先走上前去,于宁嫔身边坐下。“妹妹有伤?不知伤在了何处?可要紧么?御医是怎么说的?”
耿幼枝跟着她坐下,看一眼身后的熹嫔:“妹妹也过来坐吧,难得旧时的姐妹,能有这样安静叙话的好时候。”
如此,雁菡才坐了下来。她很能明白宁嫔现在的心思。说不怪这些人,当时她落难,并没有一个人来为她求过情。即便有,也不过是一句无关痛痒的话。谁又会真的在意她的死活。如今复宠,好容易做回了从前的位置,对这些人,自然是又恨又恼,却又离不开。如果现在就交恶,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可要勉强自己坦然的面对,又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谁让这个宁嫔,从来都心高气傲,有一股子不愿低头的执拗。
当然这些话,雁菡只搁在自己心里想想罢了,终究没有出声。
“多谢懋嫔姐姐关心。”其实武歆音不愿意喊这些人姐姐,她情愿唤她们做“娘娘”,原因很简单,姐妹之间的那种情分,搁在宫里太虚伪了。不过从她落难到现在,懋嫔对她总算是不错的。这么想,心里舒坦了一些,叫一声姐姐也不算过分。
“妹妹的伤,皆在身上,若说不严重,这三伏天的,怕起了炎症。若说严重,实在也算不得特别严重。我能走能跳能吃能睡的,到底没有大碍。”武歆音伸出了一双手,摊开在懋嫔面前:“姐姐你瞧我这双手,曾经也算是纤纤玉指,美如柔荑。现在呢,除了水泡便是厚厚的老茧,连关节都快要浣洗衣裳,弄到变了形。这才是最让我糟心的。”
宋代柔不免颔首:“女卫悦己者容,咱们女子珍视自己的容貌,便是十足十的在意与皇上的情分了。不怕,晚些时候,我去内务府问问,有什么上好的药膏,都给你要来。总是能恢复到从前的,你不必担心。”
“若不是我这身上,若不是我这双充满茧子的厚掌,也许现在我仍旧在辛者库为奴呢。”武歆音说这话的时候,眼眶泛起了红意。她是可怜自己的遭罪,但她更痛恨将她逼到这绝路的人。当然,她也懂,这些人这时候过来,就是为了弄清楚,何以自己忽然就复宠了。
既然如此,就满足她们的好奇,直言不讳就好。
几人又轮流的说了一些宽慰的话,无非是叫宁嫔要珍重自己之类。随后才一并起身,预备离开钟翠宫。
“听说,体元殿殿选的时候,一位安氏给皇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今晚上,皇上就翻了她的绿头牌,姐姐,是有其事么?”武歆音忽然问。
“是。”宋代柔简短道:“这会儿,人应该送去养心殿了。”
“是么真是太好了。”武歆音抿着唇,双颊生出柔软的粉腻:“几位慢走,恕不远送了。海萱,替我好好送出去。”
“你自己多多保重。”宋代柔优柔的看了宁嫔一眼。心想,当初册封,皇上为何择了一个“宁”字给她当封号,是希望她能够息事宁人,还是安宁一些?
从钟翠宫出来,三个人没走一会儿便分开了。雁菡想着这一整日,众人劝说她的话,心弦越绷越紧。“磨溪,你说本宫是应当继续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下去,还是如同她们所言,奋力一搏呢?你也看见了,新人娇艳,送进宫来的这些美人,越发多了。皇上只怕看也看不完……”
磨溪嘴皮子很是伶俐,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只问道:“娘娘你在意的,就竟是皇上的恩宠,还是您与四阿哥的前程呢?”
雁菡微微一愣,目光有些凝滞,但这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皇上的恩宠,向来与我无关,我能怎么在意。我只是希望我与弘历的日子,都能平安一些。”
“那不就得了。”磨溪虽则年轻,目光却老辣,仿佛能看穿一切。“娘娘知道自己要什么,就一门心思的去夺取便好。那些无关紧要的,似是而非的,又或者根本没有举足轻重意义的,您又何必在意。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皇上是天子,普天之下的女子都是他的。他愿意喜欢谁就喜欢谁,不愿意喜欢谁,就不喜欢谁。今天翻了这个人的牌子,可以去看另一个位。明天忽然想起了被自己抛诸脑后的那一位,又可以重新捧在掌心。
奴婢觉得,一个人的心力是有限的。即便尊贵如皇后,也有难以周全的时候。所以,不要浪费不应当的力气,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才是最稳妥的。娘娘既然是为四阿哥和自身筹谋,那是不是皇上心尖儿人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您是不是熹妃,熹贵妃、甚至皇贵妃……只有权势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最保险的。情呀爱呀,都是后宫那些宫嫔成日无聊,自欺欺人打发时光的说辞罢了。”
“好个犀利的丫头。”雁菡禁不住啧啧道:“你虽然年轻,竟然看的如此透彻。本宫不知道是该替你高兴,还是觉得你涉世未深,不懂真正的男欢女爱。”
提及此事,磨溪的脸不由一沉:“娘娘怎知奴婢不懂?”
“哦?”雁菡倒是来了兴致:“你懂?”
“实不相瞒,奴婢之所以入宫,乃是代替了一个人。”磨溪这些话,憋在心里许久了。“她不但无声无息的夺走了奴婢的一切,还将奴婢送进了这里。娘娘,奴婢曾经以为,只要好好的在宫里伺候,就能熬到出宫的那一日。谁知道一入宫,就差一点丢掉性命。在此之前,奴婢何曾某算过害过人?”
雁菡点了下头:“许是本宫太不懂你了。”
“奴婢不想埋怨那个推了奴婢入宫的人,即便她抢走了奴婢指腹为婚的夫君,奴婢也不愿意恨她。可是现在想想,奴婢真的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为了自己,也为了母家,奴婢得争气的活下去,好好为伺候娘娘您。”
“同是天涯沦落人。”雁菡缓缓闭上眼睛:“你能来我身边,是缘分。既然缘分已经这么注定了,咱们就好好的博一次。”
“娘娘,您真的想通了?”磨溪喜出望外。
“是啊,想通了。”雁菡仰起头,忽然觉得头顶这四四方方的蓝天,特别特别的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