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六章

两人在王家住了四日,王大丫虽说时时向韩轻嗣示好无门而憋了一肚子火气,然对二人还是不错的。她从郝伍少处收下的银子也多数皆用来替二人买补药花销了。

韩轻嗣的伤势的确一日日好转,然郝伍少脸上的斑纹却如藤蔓般日复一日地在脸颊上伸展漫延,已由单枝分出许多细岔来。

第五日,郝伍少托王大丫从村中又买了一匹马,提出要离开。王大丫虽说大为失望,却是强颜欢笑:“好吧,我让小虎送二位出村。”

连日日夜夜盼着韩轻嗣离开的王小虎此刻也有些不舍,稚嫩的脸上失落不掩:“啊,这便走了?小五哥以后还会来么?”

郝伍少念着姊弟两人几日来的照顾,心下亦有不舍,眯起眼计较了一番,向王大丫道:“姑娘可是想带小虎离开此地?”

王大丫怔了怔颌首道:“是……”

郝伍少道:“我这还有些银两,姑娘去村中再买一匹马,带着小虎与我们一起离开可好?”

王大丫苦笑道:“离开王家村容易,然而我们姐弟俩孤寡无依,没钱亦没本事。在王家村好歹还有个落脚的地方,勉强过个生活。若是贸然离开了,我姑娘家带着小虎去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不成?”

郝伍少心下明了,难怪王大丫年过二八也不愿在村中找个良人,却是急着想觅个外乡人嫁出去。

他道:“我家长兄在江南做生意,次兄在京中任职。若是王姑娘不嫌弃,随我去投奔兄长,一定替你说一门好亲事,也好让小虎去正经书院读书。”

王大丫水润的大眼睛登时一亮,红扑扑的俏脸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当真?”

郝伍少颌首:“当真。只是我与轻嗣眼下有要事要做,须得先去一个地方。王姑娘若是信我,在此地等我二三个月,我一定派人来接你和小虎。姑娘想去江南或京城都可以。”

王大丫连连点头:“好好好,谢谢郝公……小五!”

郝伍少笑了笑,旋身去看王小虎,却见他一脸不情不愿地撅着嘴。

郝伍少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在他耳边低声道:“城里面高手如云,你想学哪家的功夫就学哪家的功夫……瞒着你姐姐。”

王小虎登时乐开了花,大眼睛水盈盈地看着郝伍少,稚嫩地小脸上绽出一朵花来:“小五哥~~!”

郝伍少摸了摸王小虎的大脑袋,正欲推门出去,却听外面遥遥传来刀剑声,一时四人俱变了脸色。

响声越来越近,只听有人口中嚷嚷道:“搜!”

登时一阵桌椅锅碗倾翻的响声叮呤当啷,还有刀剑劈开血肉的声音与惨呼声不断。

韩轻嗣蹙眉,迅速闪到窗边,将纸窗戳出一个孔来向外窥探。

王大丫扒着门缝向外看,一时惊怖不已:“是星宿宫的人!”

屋外领头之人手持一张画像,仔细瞧了瞧被掼在地上、满脸惊恐的两名青年,又与手中画像对比一番,冲其他弟子摇了摇头。

星宿宫的弟子立时扬起手中的刀,狠狠向那两人心口捅去。只听两声震天的惨呼,地上二人一阵痉挛,渐渐不动了。

血水浸染了好一片土地,四处是星宿宫的弟子野蛮地砍杀着王家村的村民,但凡瞧见年龄合适的青年,便提去与那持画像之人看。若是那人摇头,便毫不留情地一刀砍杀,全不将人命当做一回事。

王大丫瞧着众人向自己的屋子过来了,又惊又怕:“怎么会!星宿宫的人往常并不会来为难我们村民!今日这是怎么了!”

郝伍少窥得屋外人衣着,神情一阵古怪:“是角星宫的弟子!是花乐醉的人!莫不是来捉我的……”

韩轻嗣神色冷峻,握紧了手中剑,不等郝伍少阻止,一脚踹开木门便冲了出去。

正欲进屋的星宿宫弟子被突然飞出来的剑客吓了一跳,转瞬已有五六人被砍倒在地。

周遭的弟子听闻此处动静,也渐渐聚拢了过来,将王大丫家的木屋围了起来。

王大丫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早已被染血的刀剑吓得泪眼婆娑,紧紧将王小虎搂在怀中:“完了完了,怎么办……”

她失措了一阵,又慌慌张张地将王小虎拉到厨房,往灶肚里塞:“小虎,快躲进去。”

王小虎哪里肯依,拉着她的手不放:“你怎么办!”

王大丫强自镇定:“你快钻进去,我去别处躲。快!”

王小虎松了手,蜷起身子钻进去,王大丫连忙从一旁搬来几捆柴火将灶肚掩住,这才慌张地去找其他藏身之处。

郝伍少面色凝重地看在屋中看着。

韩轻嗣脚下已躺了十几具尸首,然星宿宫的弟子轮番上阵,竟是不怕死一般。

他重伤未愈,手中又失了青雪剑,出剑不如以往利落迅猛,竟是两三个回合才能放倒一人。

星宿宫弟子人数众多,几人对付韩轻嗣,又有几人向木屋中走来。

韩轻嗣目光一凛,强力以剑气逼退身旁众人,跳出包围圈来,迅速将欲进屋的人斩杀。

星宿宫弟子随后又逼近,缠斗的局势从院中挪到了屋前,他竟是固守着不放一人进屋。

领头之人举着画像走近了,郝伍少猛地一惊:来人竟是绿衣!

绿衣看见韩轻嗣时微微蹙眉,又与手中画像比对了一番,沉声道:“果然是你——”

韩轻嗣已是强弩之末,轮番混战让他疲累不堪,喉口一阵血腥,却被他强咽了下去。

眼下局势十分不利,韩轻嗣在心中计较,倘若冲进屋中抱着郝伍少杀出来,跳上马成功逃跑的胜率有几成。

他守着前门,却有人从后院冲进去,先入了厨房。

郝伍少冷汗涔涔,脑中迅速百转千回:韩轻嗣重伤在身,恐怕撑不了多久,亦难以带着自己脱逃。花乐醉若是要捉自己回去,相信一时不会要了自己性命,在韩轻嗣不支倒下之前让他一人逃跑相信并不太难。

他僵在屋中进退维谷,犹豫不决。

外面星宿宫的弟子得了绿衣的指示,竟改变了战术,旨在拖垮韩轻嗣,招式弱了许多。但凡有人受伤便迅速撤下,由他人补上。

如此一来,韩轻嗣杀人的速度更慢,心中愈发焦急了起来。

里面星宿宫的弟子已进了厨房,有人一脚踹开灶肚前的柴火堆,瑟瑟发抖的王小虎立刻暴露了出来。

来人见那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手中的刀毫不犹豫地就要刺进去,却见躲在墙角柴火堆后的王大丫突然冲出来,大叫着扑上去:“小虎!!”

那人一怔,王大丫已扑到了灶肚前,以娇弱的身躯挡住不大的洞口,抬脚毫无章法地乱踹入侵者:“滚!滚!!”

那人吃了几下绣花腿,身形晃都不晃,露出一个轻蔑地笑容,手中刀锋一转,刀身□□入王大丫的胸腔。

她杏目圆瞪,突然伸出手,牢牢抵住那人持剑的手,丝毫不让刀尖更深入——她知道刀已贯穿了她的身体,那尖物刺穿背脊戳出去。倘若再进分毫,便要刺中身后的王小虎了。

那持刀人继续用力,竟是被一个十七岁的姑娘牢牢制住,手中的刀半分也再难前进。

天边突然绽开一朵紫色的烟花,照印这被鲜血浸染的土地。

绿衣神色一变,突然出声大喝:“收!”

正围着韩轻嗣混战的弟子得了命令,齐齐转攻为守,向后退开一步,迅速撤回了绿衣身旁。

屋中那正欲王大丫僵持的弟子微微蹙眉,抬起一脚狠狠踹在少女的肚子上,王大丫一口鲜血喷出,已握得骨节苍苍的手却是一寸也不松。

那人反推为抽,只听“哗”的血肉撕裂之声,王大丫灵气十足的眼眸因用力过猛而向外凸起,面目狰狞。

他收了刀,也不在此处多做纠缠,迅速撤到屋外去了。

韩轻嗣额上渗出薄薄一层汗水,气息已被打乱,双目泛红。

星宿宫的弟子突然撤开,他警惕地立在原地,唯恐他们再度攻上来。

绿衣召回了众人,冲着韩轻嗣古怪一笑,沉声道:“回宫。”

数十个人突然放弃了攻势,留下满地狼藉离开了。

郝伍少不敢置信,韩轻嗣目视着众人消失在视野中,身子突然一软,跪倒在地。

伍少大惊,冲上去将他搂在怀中:“轻嗣!”

他自小到大从未见过韩轻嗣如此狼狈,那个如神一般厉害、向来都是轻易打倒别人的韩轻嗣竟在他面前倒下。他从未像此刻一般如此痛恨自己不能习武的残弱病躯。

韩轻嗣胸膛起伏不定,咳出一口鲜血,喘气道:“上马,快走。”

郝伍少知道眼下不是自怨自艾之时,强咽下泪水,将他扶起。

两人走到马边,郝伍少眉结一纠:“大丫姑娘和小虎!”

他将韩轻嗣扶上了马,又匆匆忙忙冲回屋中查看。

王大丫靠坐在灶前,一身杏黄衫被血水染成了橘色,清秀的容貌变作狰狞不堪,手指微不可见地颤抖。

郝伍少大惊,冲上去扶她:“大丫姑娘!”

王大丫目眦欲裂,嘴唇微动。

郝伍少认出她唇形所比为“小虎”二字,又见王大丫的身子缓缓向左侧倒去,露出身后的王小虎。

王小虎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浑身哆嗦,带着哭腔不停呢喃着“臭丫头,死丫头……”

郝伍少见他心智受了刺激,一时精神有些错乱,忙伸手将他向外拉:“快,跟我走。”

王小虎任他拉了出来,这才看清了倒在地上的王大丫,登时瞳孔一扩,大吼道:“姐!”

郝伍少鼻腔发酸,满心不忍地拉他:“你姐她……我们快走。”

王小虎哪里肯走,扑上去抱住满身是血的王大丫,撕心裂肺地大嚎:“王大丫!姐!!”

王大丫方才已是只出气不进气,眼下连出的气也尽了,嘴唇微微翕动,做出一个“走”字的唇形。

郝伍少再忍不住,眼泪汹涌而出。他死命拉起王小虎向外拽:“你姐叫你走!听到没有!快跟我走!!”

王小虎浑身沾了王大丫的血,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般任他拖了出去。

郝伍少让王小虎坐在最前方,自己坐在中间执缰,韩轻嗣坐在后方搂住他。

三人急急策马上路,韩轻嗣强忍着咳血的冲动,伸手环紧了郝伍少的腰。

王小虎目光失神地看着那住了十二年的木屋越来越远,皮肤一寸寸变得冰凉。

眼前耳畔尽是那人的音容笑貌。插着腰骂他小兔崽子的王大丫;一掌揎在他后脑上骂他臭小子的王大丫;坐在厨房里边做山楂丸边嘀咕着“好吃懒做的混账”的王大丫……

他视线逐渐朦胧,家被泪水遮挡住,再看不清晰。

“死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