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集

天气不热不冷,既无风雨也无晴日,许笙却觉得冷冽刺骨,可偏偏手里端着的灵位滚烫无比,她想丢掉可甩不开。

“主子!”

送葬队伍中无人说话,一声宛转如莺啼的呼唤是从前方的街口处传来的。

抬头望去,是玉帛。

许笙心里莫名生出了些奇异的思绪,她直觉,这不是玉帛。

那姑娘笑的温婉和煦,与玉帛神似,但确实不是。因为许笙想起来:

那是玉书,她幼时的侍女。

许笙不经意间抽了口气,见得玉书自然而然地走了过来,拉起她的手,疯狂地跑了起来。

玉……玉书?

许笙想要唤她,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玉书拉着她,拐了几个弯,从一个小侧门进入了一间宅子里。甫一进入,许笙便听到宅子外传来了众人聚集的声音,人太多了,说的话也太多了,具体的听不清,但能辨出说得最多一句:

“火祭煞星,以平水患。”

这句话好似一把利刃,“锃”的一声挑断了许笙脑海中牵连的思弦。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好似丢了魂的人被玉书死死拉着,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正院会厅,走角门,过穿堂,最后通过府里最偏的院子的垂花门,躲进了一间卧房。

玉书一把将已近痴傻的许笙塞到榻下,自己转头跑了出去。

许笙不知道自己躲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将失魂落魄的自己逮出来,再提到院子里去的。

玉书跑到前院,与那些气势汹汹破门而入的百姓迎面相撞,他们立马逮住了她,逼问煞星在哪儿,玉书咬牙不言。等到许笙被抓出来时,她已受了好一番毒打。

“主子!主子!”

玉书被两个壮汉擒住,眼睁睁看着要死不活的许笙被人如提牲口一样地提在手里,她肝肠寸断般地发疯咆哮,挣扎得一度让两个壮汉差点拿捏不住。

其中一个壮汉扣住她的肩膀猛地给了她一巴掌将人扇翻在地,口无遮拦地赠以污言秽语,另一个大汉则正义凛然地道:“这丫鬟跟煞星一块呆了这么久还没死,想必也是个凶命!留着也祸害人,不如结果了她!”

这一圈圈百姓多信命啊!一听有个“命”字儿就恨不得把头点断似的赞同。

于是就有几个手持砍柴斧子,耕地锄头,割草弯刀的人走了出来,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短褐,周身罩着黑压压的雾气,一步步走向玉书。

先是一个中年男人踹了几脚,许是想把人身上的皮肉踩松踩软,接着又是拿斧子的劈了几下,许是想把人分成肉块方便打碎……

然后便是大家同心协力一起杀人,挥舞的斧子、锄头、弯刀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迎合着玉书忽高忽低的惨叫,像是昔年番邦进贡时宫廷宴会上的雅乐般绵绵不绝。

许笙被人提着,好心的人抓起她的头发,迫使她脸朝着玉书,她迷茫地看着,好似回到了歌舞升平的皇宫,那里有笙歌、有欢笑像是在过节。

玉书被砍得剁得尖叫与血肉一起飞溅,一不小心,便有血水拌着肉味儿砸在许笙脸上,许笙睁大着双眼瞧着,忽然有些不开心,那血水越来越多,一点点弥漫了她的眼睛,直至整双眼睛都被蒙上了红色:

“啊!啊啊!啊!!”

忽然,许笙开始放声尖叫起来,尖利的幼童叫声刺入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难听得就好似帝王正欣赏雅乐之时,有人拨断了琴弦发出了巨大的一声杂音。

几个妇女就用布去塞她的嘴,却被许笙张牙舞爪地抓得满臂血痕,那提着她的人一怒,随意抓了个不知道装什么的臭麻布袋子,把人给塞进去,封上袋子就送了几脚。

十来岁的小姑娘一下子没了声音。

几个人有些担忧地问:“不会死了吧?”

有人闻言,质问道:“你担心她死了?”

“什么呀,是死物祭祀怕冲撞了神仙!走吧走吧,快些去烧,免得一会儿断气了。”

推搡间,许笙被人提走了,可她已经没在那具身体里了,大概是她的魂魄,留在了原地。

恢复了眼前的清明她看着已经被剁成肉泥的玉书,忽然变得和那些被肉味儿吸引的野狗一样,发疯似的想要爬过去,去嗅去尝那些肉块肉泥肉浆。她一点点的走近,蹲下,用手抚了抚那被切成好几块的头颅。

手指上粘满粘稠的血肉,猩红一片、诱人无比,她缓缓将手放到唇畔,想要尝一尝,想要记住玉书的味道。

可许笙终究是没能将手放进嘴里去。

她醒了。

“醒了?”清雅的声音传入耳中,拉回了许笙几分神思。

许笙迷糊着睁开眼,朝那声音传来之处望去,看见了端坐在八仙桌前,姿容美如冠玉的贵……宋乱。

宋乱拂了拂手上因为剥瓜子而染上的渣子和灰尘,起身朝床榻上的许笙走来,最后在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他看着许笙,道:“小许姑娘,好久不见。”

她与宋乱,八年未逢。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许笙忍着疼痛支起身子半坐起来,笑道:“见过晋成王。”

“儿时你都唤我哥哥,现在倒生分了。”宋乱笑道。

说起儿时,许笙哑然,她不经意间打量宋乱,想到:她与这位宋乱儿时的交集,可实在算不上值得怀恋的。

宋乱,字别玉,当今天子第四子。他的前半生可谓是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他生母原是中书令柳言维嫡女,二十余年前的“时云第一姝”,后来柳言维参与谋反柳府抄斩,全家一百余口人男丁流放女眷收入官奴,三年后正值芳龄的绝世佳人柳黎韵却以宫女之身诞下皇嗣,列元启帝四子,众人都以为这是柳氏一族恢复生机平步青云之时机,却不想三月后柳黎韵服药而亡,只留下了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

小皇子自幼体弱,生母亡故后便交给了淑妃抚养,原以为这孩子活不过三岁,却不想这孩子身体竟日渐强健,一岁便能跑能跳,两岁就能自己穿衣洗漱,到三岁竟作得出四言绝句,至五岁更能书善画,一时饱受帝王宠爱被整个皇宫奉为至宝。

到十岁,小皇子不仅长得是初具风骨,更是书画双绝、武艺过人,曾有太傅言:此子有治天下之大才!

可变故也在这一年,元启十六年春,有天才之称的四皇子宋乱身中寒毒,急召名家医师医治却无一不束手无策,最后有人建议,送他去天下大宗所在的九华仙山一带寻访仙医。

至此,宋乱离京。

直到两年前,宋乱才回到时云,而归来的四皇子却早已不是那个惊世绝伦的天才少年,据说长大了的四皇子除了样貌仍然惊绝外,其余的与幼年大相径庭:他全然无心政事,一味贪图安逸享乐,日日朱门酒肉臭,夜夜流连温柔乡,一跃成为时云都风流之首。

对于这个儿子,元启帝心情复杂,提起他的事迹便头疼不已,后来应当是直接放弃了他,早早地给他封了郡王赐了府,只等他成婚后封亲王封地让他到时云外边去浑。

而许笙与他在幼时的交集,则有两次,一是柳言维参与谋反一事在元启十四年被许笙之父许敬远揭出是属诬陷,柳氏一族恢复清白,柳言维追封安宣平侯,柳黎韵追封贤妃。二则是宋乱中毒一事与许笙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一次是伤心亡母的,一次是中毒离京。两次交集都算不上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