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将归

昨日夜雨中来,未见得村子全貌,今日云消雨散,天边鱼肚白,得几分晴意。

晨时虽还弥漫淡白朝雾,但可以得见,这是个不小的村子,村庄外围丛笼笼杂草丛生在所所破败村舍之间,随之入内却是立有好几座气派得出奇的屋舍,荒凉与兴荣并存,整个村子都沉溺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之中,既无人也无牲畜,更不见烟火气息。

许笙又走几步,心中疑虑更甚,无人居住,这该是个荒村,可这道路比不少鸡犬相闻的村子都还要更为平坦宽敞。

“郎君,莫要走了。”身后突然传来老妇的声音,呕哑嘲哳 打断了人的思绪,许笙猛然转身。

只见那老妇人裹着厚重的麻色布裙,弓身驼背,一张遍布沟壑的脸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地站在不远处看着她,手里捧着一碗熬制浓郁的汤药,一丈开外得便能闻得其苦味。

许笙回走两步,躬身作揖:“多谢婆婆昨日借宿我等。”

“不必多礼,我们这村子邪乎,郎君还是不要走远了,早些带着人离去才是。”老妇人道,说罢转身又朝屋子去。

走出几步,老妇人忽地顿住脚步,又转过身来,她将手中的药丸随意搁置在路边一块石头上,似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的,快步匆匆朝许笙走来。

“昨夜听几位郎君言语,你们可是要去时云都?”老妇人哑声问。

许笙看着老妇人几分贼态的神色,心中不解,答:“正是。”

“可否托郎君替老身带封信去时云都,交到我那大儿手中。”老妇人说着,从袖口中拿出了封麻料纸的信来:“这是我家小儿作业所书,叫我拿予你们,托你们帮忙送去时云都里,地方已在上面写明,只劳贵人多行一程。”

老妇人的目光浑浊至极,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带着些许希冀,颇有些激动地看着她。

许笙接过那封糙纸所书的信件,微微掂量了下,稍有迟疑,看着妇人真诚恳求的表情,终还是答应了。

“咳咳……咳……”

恰有声传来,一抬头便见屋门口有一人扶门而立。

那是个面色苍白、身体羸弱的青年人,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正是从他口中传出。

老妇人一看到他,便“哎呦”一声,忙过去扶着他:

“二郎,你怎么出来了!外边天凉,快些回去歇着去啊!”

青年人拂开老妇人的手,蹒跚着朝许笙走过来。

许笙哪儿能还立在原地,万一这人再走两步摔得上一下那可不得了,于是立马提脚朝他过去。

青年人对许笙拱手行礼:“想必我娘已同郎君说明了,信件之事,还劳郎君多跑一趟了。”

许笙淡淡道:“郎君不必客气,您二位借宿我等,于我有恩。不过送信罢了,必不负所托。”

青年人终是一笑,过于孱弱的病容有着难掩的眉目温雅,他道:“多谢。”

许笙见他这般模样,似是想起什么,又问道:“昨夜在屋中见一柳图,可是郎君所绘?”

青年先是神色微讶,目光瞥向一旁的老母,最后无奈地笑笑,对她道:“正是,让郎君见笑了。”

老妇人对他这目光恍若未见,自顾自地端了药来。

这母子二人应该关系不错,许笙和善一笑,岔开话题,又说起了其他的。

之后再谈几句,许笙没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这人咳得实在严重,老妇人便硬扶着人进入屋内。

许笙目光掠过那病弱青年的背影,又转回信上,最后抬起手将那封粗纸信件纳入怀中。

化险这时从屋后绕了过来,看见许笙后行亦一礼,道:“姑娘。”

“怎么了?”

“方才为二碰见那青年,他询问我们是否要喂马,说若要喂马可去后院,那里有粮草。”

“我等便去查看,这屋子后便竟堆有不少上好马草。”

许笙“哦”了一声,尾音上翘,显露几丝兴味:

“去看看。”

二人绕过屋子,见后院果然堆着大堆马草,一扎一扎地摞着,色泽明黄、中无杂质,竟真是上好的马草。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般多上等马草?

“诸位,喂好了马便走吧。”那老妇不知何时也绕到了后院来,她打量众人,最后又走到许笙身边,低声道:“去途中,若有人问起郎君是否到过一个山村,请郎君只言远远看见了,勿道曾留宿过。”

许笙疑惑地看向老妇,老妇退后去:“屋里的姑娘已起了,诸位好走。”

说罢便离去了。

许笙莫名摸了摸怀中的信件,脑海中浮现出出那青年人的笑颜。

她实在不明白,这人为何要特意告知他们此处有这上等马草。

百思不得其解,许笙决定等抵达时云都回合之后,派人来查。

几人也没多捱,喂饱了马便请辞启程。出了山村,再一路行去,他们脚程迅速,今日当可达时云都。

但行出数十里地后,前方有一人叫停。

这人是个中年男子,手持锄头,农户装扮。

“诶诶!这位郎君!”

男子眼神倒好,一扑就往走在中间的许笙马边扑:“郎君,你们过来时可曾见过一村子?”

许笙牵扯着缰绳别开马头,英气的剑眉微皱,道:“什么人?”

男子似有些痴狂,只一个劲地重复方才的问题:“可曾见过?可曾见过?可曾……”

化险见状,驱着马来到许笙旁边,作保护姿态。

许笙则欲纵马越过那人,想要径直离去,可忽地想起了喂马时那老妇人说的几句话,于是她转而道:“有。”

男子闻之,大喜过望,又连问:“可是一繁华山村?可在举行祭典,其中是否有一貌美红衣女子?”

许笙答:“我等只远远路过,不曾进入,但那村子看起来,十分荒凉,未见祭祀。”

男子闻言,恍若失智,喊道:“荒凉?怎么会!那分明是个繁华之地,里边住满了神仙!神仙,都是神仙!”之后便跌跌撞撞地跑开了。

神仙?那老妇人么?

许笙看着他那人远去的身影,却是若有所思。

再一路走,在日落时分,终于看到了时云都辉煌雄伟的城门。

打马在前,立在这城门口,恍然之间,好似天地只她一人,而近在眼前的都城,可却如遥搁千万里,她与城二者间,似有狂风怒卷沙尘,荡起一片浩淼迷茫。

时隔六年,许笙再回这座倾世繁华的都城,一同带回的,除了被她捧在心尖抚慰千万遍的幼年回忆之外,大概就只有数不清的梦魇与道不明的仇恨了。

脑中经年场景如洪**涌来,心中千般思绪如万马奔驰过,翻江倒海地搅到最后,尽化作了唇畔一声轻笑。

“进城。”

浅浅两字,却似有千钧之力,直直抛进了身后四人的耳中,也堕入了这时云天地。

正当元启盛世年,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时云之繁华,太燕之繁盛,试问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斯当盛世,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此乃时云,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而这明星熠熠,万家灯火之下亦有腌臜横生、污秽窜行,有那长明琉璃宫灯照不亮的黑,也有那日落皇寺钟鸣恐不走的恶。

许笙离去之时,是从黑中出,恶中逃。而今归来,她要做的,却是揭开那将她堕入深渊的凶恶披着的光亮皮肉,哪怕那皮牵连着把自己也撕得血肉模糊。

亦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