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月小,竹深荷静,袅袅炊烟待人归。雁字成行,角声悲送,两鬓秋霜重,无端又作梦。平生牵系为浮名,名垂万古知何用。
杨笑愣了一会,歌声陡变,变得苍凉孤寂,他唱的是:“泪洒心中,能向谁诉。是非昭然,甘苦荣辱。何必相恨,何必相爱,何必相离,何必相聚,我心谁也不懂。”
忍右微微一叹息,她从这男人身上,听到了太多的怨恨,他怨恨天下,怨恨世人,怨恨世道的不公,命运的多羁,他的一生,到底遭遇了多少痛苦呢,谁能知道,她禁不住想去探索,探索这个铁骨铮铮的男子汉,内心深处有多少不为人所知的柔情往事。“你有许多悲伤往事?”
“也许,你不应该救我。”
“为什么呢?”
“我不是一个好人。”
“在我心里,你就是一个好人。”
杨笑不语,看着忍右,他突然想起了她,当年,她也曾固执地认为,他是个好人。
“曾经,有一个女孩,她,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杨笑突然开口说话了。
“她是谁?”
“白芷!一味中药的名字,这不奇怪,栖霞村的人取名都用药名的。”
思绪如潮水般向杨笑涌来。他记得,哦,他又怎能忘记,怎能忘记那个年代,那个女孩。
那年,年仅二十岁的杨笑刚当上火柴教的右使。一天,途经青牛山下一座小村庄,烈日炎炎,便在路边小摊上喝茶。
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带刀的男子,他们一前一后包围了女孩,笑着说:“小朋友,一个人啊,你妈妈呢?”
“把你那本宝贝书,借给大哥哥看看吧。”说罢,就要动手动脚。
那女孩一拳打在来人手臂上,右腿斜踢,扬起一片尘土,迷住两人眼睛,拔腿钻进山里。
两个男子揉揉眼睛追了上去。
一种莫名的冲动促使杨笑悄悄跟了上去。他们并非庸手,轻功还算不错,为首的已一刀划破女孩右臂,杨笑心知不好,提起一口气,追了上去。后面的那个飞出刀去,正中女孩背心。那为首的又一刀砍向女孩头部,但他的手抬起却没能落下,因为那把刀已被杨笑用两个指头紧紧夹住,为首的手腕一转,想抽出刀。“能从我手里把刀收回的人,并不多。”
“你好大口气。”
“的确。”
那男子还想说什么,但他显然不敢再说了,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半隐在杨笑衣襟里的铁片,上面有一根擦亮了的火柴,还有“右使”两个字。
“杨右使,放了我们吧,我们再也不敢了。”
“向无先例。”
“大哥……放了他们……”
这轻微的声音却使杨笑心头一震,她太善良了。
“看在这女孩的份上,放了你们,不过,得给你们点教训。”他截下那把刀的刀尖,两指一并,折成两半,弹出的碎片分别削下了两人的左耳垂。杨笑抱起女孩,进了山林深处。
为了止痛,杨笑点了她的穴道。“大哥,谢谢你,如果你还可怜我,就照这本书第十九页上写的为我配些混元镇痛膏。”说完,她晕了过去。杨笑这才注意到,女孩怀里抱着的就是江湖上人人都梦寐以求的《虫草编》。青牛老人胡医是她的什么人?
混元镇痛膏果然颇有用处,三日后,女孩的伤已痊愈。“我叫白芷,青牛老人胡医是我师父。”她说:“我本是栖霞村人氏。父亲叫防风,母亲叫芄兰。师父发现了他们的尸体,可襁褓里的我却还活着,就把我带了回去,收我为徒,传我医术。今天,他说我该下山,到世上去治病救人了,他把他的医书传给了我,让我下山去。没想到,才下山就……大哥,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真好。”
“你师父是胡医?听说他是见死不救的人,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说,要医好一个人的病,太容易了;可是,要医好一个人的心,太难了。”
“医心?”杨笑沉默了,沉思着。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忍右的一句话把杨笑从记忆中唤醒。
“唉。”
“怎么了?”
“也许,是我害了她。”
“什么?”
是啊,杨笑想起了他们的第二次见面。那时,杨笑已经成为了五斗米魔道的护法。一天,他听说九嶷老人抓了个女子,想从她那儿得到《虫草编》。
但愿不是她,不是白芷。
“你叫什么?”
“白芷。”
“《虫草编》在哪里?”
“不知道。”
“不知道?如果你说了……”
“这种话我已听过一万遍了,你不必再说下去,但我愿意回答你第一万零一遍。我是一个医师,不会为了苟活于世而亵渎这个神圣的职业。”
是她,是白芷,虽然时过境迁,世事沧桑,如牛山下涕,但是,杨笑,认识她。不忍看下去了,他知道下面将是什么,他太清楚了。晚上,他决定冒死救白芷。轻轻地,他把她抱在怀里。
“白芷,我对不起你,下午我就该……”
“大哥,能再见你一面,太好了。”
“你还认得我?”
“当然,那一面之缘,是终生难忘的。”
“我是个邪恶的人。”
“也许别人这样看你杨笑,但是我,决不。”
“你知道我的名字?”
“从那人叫你杨右使起,就知道了。”
“白芷,我们走。”
“不,我全身经脉都被打断,活不成了。我,是个医师。”
杨笑又沉默了。不错,她是胡医的正传弟子,她对自己病情的判断应该不会有错的。
“大哥,你是好人,你应该是个好人。”第一次有人说杨笑是个好人。
“白芷,你纯洁得,就如同是一张白纸。”微笑着,她死在杨笑怀中。
“她死了。”杨笑叹息道。
这次忍右没有说话。
“可是,在她的坟墓旁,我真真切切地看见她——白芷,向我走来,这不是做梦吧,她微笑着,手里是一大捧花。她笑了笑,抽出一枝花,放在我手里,走向了层层叠叠的碑林深处。我想追上去,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因为这枝花,正是白芷。我到了白芷的墓,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却唯独没有白芷,轻轻地,花儿从我指尖滑落……也许,人是有灵魂的。坏人死后,灵魂化为地狱里忽明忽暗的鬼火;好人死后,灵魂化为夜空里闪烁耀眼的明星。我记得这是白芷曾对我说过的。是的,人的一生,总该放些光芒的,哪怕是眨眼间的辉煌。”也许,杨笑之所以会背叛五斗米魔道,也是因为白芷。
过了良久,忍右终于开口了:“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
“曾经,有一个女孩,她纯洁得像一张白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