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只是片刻,很短的片刻。
柏小妍从他怀中离开,仰视着他,轻声问道:“要去多久?”
陶安泰摇摇头,拉着她的手来到石桌前坐下。
“我父亲以前在那里带兵。将近十年。”陶安泰想跟她仔细说西北的情况,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没有必要,只说了这样一句,便默默地望着柏小妍的眼睛。
她的眼睛依旧很亮,是纯如秋空的明亮。往昔,这明亮中或者宁静或者倔强,或者喜悦或者忧伤,却都没有此刻的眼神——犹未消尽的惊叹,还有深深的不舍,混着朦胧的依恋。
“十年……你也要去那么久吗?”柏小妍轻声叹着,眼睛里笼上了一层濛濛的水雾。
陶安泰低下头。
“我不知道……恐怕不会那么久……我不会去那么久!只是——”他抬起头来,目光里被他压抑的深情终于爆发出来:“只是我不想再离开你——能多在一起几天也是好的。所以,你能不能不要走,这几天在京里陪着我?”
柏小妍脸上涨起一阵潮红,轻轻咳了起来。陶安泰慌忙起身,给她捶着背,目光中热切的探询,却丝毫未曾减少。
“我——我可以在京里,可是我不想去王府。”柏小妍最终还是软了下来。
陶安泰苦笑一声,道:“如果不是我不能常出来,也没有必要非要你去王府。何况,我是真有事要求你。”
柏小妍一听说这个“求”字,马上不自在起来,道:“你又说‘求’,到底什么事,快说出来。我能帮忙的,为什么不帮忙?”
陶安泰道:“中秋节皇后要省亲,我想让你去为她做几个正宗的丁家菜。”
柏小妍惊讶道:“为什么非要我去?难道别人不行?丁家菜又不是秘而不传,肯定还有别人能做。难道你家就没有吗?”
陶安泰摇摇头:“有号称能做‘丁家菜’的,但是如果他们做的真的有那么正宗,我会对你做的菜觉得惊艳吗?其实我们姐弟俩和丁家菜还是很有缘分的。小时候,令祖丁无为老先生还在王府上,我和姐姐吃了很久他做的味道。后来,丁老先生辞去厨房总管,我就和丁家菜无缘了。虽然后来又请了几个说是会做丁家菜的厨师,但总不及小时候的味道纯正。姐姐是在进宫之后,重新吃到丁家菜的味道的,那时候是令尊掌管御厨。后来令尊也离开了,姐姐也再没吃过那个味道。”
柏小妍笑道:“难怪你在我家吃饭也没表现出很惊讶的样子,原来早就知道我家菜的味道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又不是没吃过,干嘛总想着让我做给你吃?”
陶安泰也笑了,笑容宛如春水一样在嘴角漾开。他俊眉一挑,道:“你欠我的,我能不追债吗?何况你做的和别人做的又不一样。我当然要尝尝。”
柏小妍脸上的笑却收敛起来,垂下眼帘道:“那我今天做给你好不好?你——你喜欢吃什么?”
“我喜欢——”陶安泰忽然哑然失笑,道:“我喜欢你做的菜。你去做吧,不管什么都行。”
柏小妍站起身,向他微微一笑,向厨房走去。躲在门后悄悄看着他俩的杏儿,也连忙跑了出来,看了陶安泰一眼,跟着柏小妍走向厨房。
陶安泰看着两个女孩子离开,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默然用手支着头,忽然觉得一股疲惫感袭上身来,眼睛便微微合拢,朦胧起来。
“你怎么睡着了?天才刚擦黑。”朦胧间,陶安泰感觉到一双软软的手扶在他肩上,他一睁眼一回头,正看见灯下柏小妍那双带着担心之情的眼睛。
“嗯?我——”陶安泰坐直身子,看了一眼石桌上,中间一盏纱灯下,四碟菜,两个果盘,一壶酒,已然摆上了桌子。“没什么。”他笑了笑,“你已经做好了?真是精致。”
柏小妍给别人做过很多菜,比赛时候也做过很多菜。可唯独这一回,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这回是专门给你做的,别说我还欠你一顿饭了!”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红了脸强找出这么一句话来。
陶安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红亮晶莹的糖醋里脊,放入口中,一点酸甜登时融化在口中,仿佛将他的心里都装满了这种感觉。
“你请我,就为了还这份债?”他看了柏小妍一眼,目光闪闪,正将她听到问话后那副窘态收进眼底。
“你——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柏小妍俏脸微嗔,伸手拿起酒壶,端过酒杯,给他和自己都斟满了酒,又将陶安泰那杯端至他面前,举着自己的酒杯道:“先敬你一杯——”
话只说了一半,她便住了口。往日里那些敬酒的言辞不知怎的一句也说不上来,而她自己想说的话,更是半句也说不出口。
陶安泰接过酒杯,放在自己唇边,也是不饮,两人就这样举杯对望,在月下,在灯前,任凭眼波流转。
————
这是柏小妍第二次进逍遥王府了,不过这一回不是偷偷地悄悄地,而是光明正大地。不是从侧门走进去,而是从偏门被人用轿子抬进去。
她坐在软轿里,从轿帘缝隙处向外一路看着,才知道逍遥王府究竟有多气派。
她看见宽敞得可以跑马的庭院,看见葱茏茂郁的奇花珍木,看见富丽轩昂的各式馆舍,也看见了王府中巡回的威严侍卫、穿梭的内侍侍女。
柏小妍正在心中默默地将自己所经之处记下来的时候,轿子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一个中年妇人的声音:“丁姑娘来了?请下轿吧!”
柏小妍走下轿来,便见一个身着水田袄子的妇人站在轿前,脸含微笑地望着自己。柏小妍向她见过礼,那妇人便道:“丁姑娘,你随我来,先去见见王太妃。”
柏小妍一阵紧张。她听陶安泰说过他的母亲,心中觉得那是一个美丽有风度、高贵却也规矩多的贵妇。
她随着妇人走进院子,迎面便见葱茏树木夹着的石径终点,是一座小巧的宫殿,待走近后,便看清楚上面悬着一块红底金字的大匾,上书“慈安”二字。妇人却不领她进殿,而是转过宫殿,顺抄手回廊来到一处小小的轩前。
小轩上没有匾额,只在门前柱子上悬了一副对联。柏小妍看了一眼,见上面写的是“一池秋水一帘月,半缕流云半痕纱”。还未及进门,她便嗅到一丝从帘中透出的幽香,好似梅花的清寒中带着一丝檀香的暖意。
“王太妃,丁姑娘来了。”妇人站在轩外,恭敬地回禀道。
“进来吧。”轩内,传出一个沉稳而温和的妇人声音。
略一迟疑,柏小妍随着妇人走进轩中。轩中布置得小巧而精致,无论什么,都透着豪华富贵之气。
一个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的华服美妇坐在桌旁,正用香箸拨着香炉里的灰烬。陶安泰坐在她身边,目光看似平静,实则透着满满的笑意。
柏小妍被他看得不自在,匆匆瞟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
“丁姑娘,上面这位就是王太妃。”妇人低声告诉柏小妍道。
柏小妍双膝跪下,向华服美妇施礼道:“民女丁柏小妍,见过王太妃。”
王太妃已然放下手中的香箸,看着柏小妍,语带笑音道:“丁姑娘,抬起头来。”
柏小妍抬起头,只低下眼帘。祖父和父亲都说过,面见位高者,无论何时都要谦卑恭敬。
王太妃打量着柏小妍,见她体态瘦削而不寒薄,衣着合体而素丽,面容清秀而不妖媚,眉眼间谦恭中带着一股自来的骨气,眼眸中不由流露出一丝意外。
“这衣服料子好像是宫里的。”王太妃忽然间说了这么一句。
柏小妍垂首道:“王太妃容禀。前些日子因为出了些意外,以至于民女落难。多亏王爷馈赠衣物盘缠,这才帮助民女渡过难关。民女要多谢王爷出手相助之恩。”说完,她便向王太妃和陶安泰都叩了头。
王太妃似有深意地望了陶安泰一眼,道:“泰儿,你倒是侠骨热肠。这样的事情,该叫为娘知道才对。”
陶安泰忙一点头,道:“孩儿记下了。母亲,这位丁姑娘虽然年轻,但厨艺却高超,其盛名已在京城中传扬开了,就连府里也有人在谈论她。您怕是也有所耳闻的吧?”
王太妃道:“听说了。是有些人在谈说丁姑娘。所以娘才叫你将她请进咱们家里。一来可以让我认识认识,二来呢,若是真有本事,也可给我们帮帮忙——丁姑娘,王爷相必已经能跟你说了吧?”
柏小妍答道:“王爷说过了。皇后省亲,王太妃一片母爱慈惠之心,所以才让王爷找到民女,让民女担此重任。民女既高兴又惶恐,若您能信任民女,民女一定尽心尽力,全力以赴。”
王太妃道:“你祖父丁无为在王府里伺候过老王爷,口碑很是不错。你父亲又曾任御厨,手艺自然也是没得挑。听说你是现在丁家的神厨继承人,前些会子‘神厨大擂’上,表现又不凡俗,怕是有些真功夫的。一会儿过去见见厨房的管事,让冷主管考考你。若他说能通过,你就留下吧!”
柏小妍认真听着,不时答应着,最后答应道:“民女听从王太妃的安排。”
王太妃便叫刚才的妇人带她到后厨去见冷朴心。柏小妍给王太妃磕了个头,跟着妇人走了出去,却不知身后的陶安泰已经坐不住了,站起身来就想向自己的母亲告退出门。
他刚一站起来,王太妃便沉下脸,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陶安泰明白母亲的意思,便站在那里,也不敢动弹,陪笑道:“母亲,儿子前面还等着客人,难道您忘了?”
王太妃道:“没忘!不过我也知道,你会客是假,去看那丫头是真。泰儿,你当我没看出来,你看她的眼神?你和花惊容认识这么多年,我也没见你用那种眼神看过她。你先前口口声声说心里没她,你和她只是朋友,可如今一见,果然全是骗人的。泰儿,娘今天告诉你,除非半夜里出了太阳,你别想把她娶进门!”
这一番话说得陶安泰好似三九天劈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从内到外,都冷透了。他本想柏小妍进了王府,便可以让母亲慢慢认识柏小妍的好,让她能接受柏小妍,可没想到刚刚见完她,便说出了这么一番让自己伤心失望的话。
“泰儿,并非是我不近人情或者势力虚荣,只是你们的确不合适。等忙完这件事,我就让她出府了。”大约是看见儿子脸色越来越难看了,王太妃站起身来,叫上婉如道:“泰儿,我先回去了。坐了这一会子,腰有些酸了呢!”说罢,也不理儿子,带着婉如径自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