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脚步声渐进,老吊既兴奋又紧张,他伸出手,呸了一口口水到手心,随后双手搓了搓,搓得满手都是口水。
这动作恶心是恶心了点,可这是老吊每次干活儿前都得做的一个动作,这叫去晦气。这动作是跟他师傅学的。
“师傅,我这会儿可是要办大事了!”老吊深深地吸了口气,就跟擦护手霜一样擦着手,眼里的光芒如同繁星,最亮的那颗。
说到老吊的师傅,还真是缘分。
自从那次守地下赌场立了大功后,老吊这耳朵灵的本事传得哪哪都知道,其中就包括了他师傅。当时拜师的原因也简单,并没有什么梦想啊,什么未来啊,都没有。
仅仅是因为他师傅说了,跟着他打下手,不但有饭吃,饭里有肉丝,还能每个月给他点钱。
其实,那个时候没人管教的老吊并不懂得什么违法不违法,他知道偷东西肯定不好,可问题是他得吃饭,他也十二三岁了,也想买件好衣服。
就这么着,他就这么成为了偷儿,让人唾弃的偷儿。
“你真有天赋,真是天生干我们这一行的。”他师傅摸着他头,竖起大拇指,那一次,他第一次单独干活,就偷了一个穿着貂皮大衣女人的钱夹。
有时候,干什么事儿有天赋,就是不一样。
耳朵灵,身手灵,性格还稳,到现在,他加入反间谍,组织也是这么评价的,跟他师傅一般无二。
“你得学会让别人在第一时间就觉得你很熟悉,只有觉得你很熟悉,才会放松警惕。”师傅摸了下鼻子,指着迎面而来的人,只见那人也摸了下鼻子。虽然,师傅朝着那个陌生人笑了笑,那人愣了愣个,以为是熟人,也笑了笑。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磁场很微妙,一点点小小的动作就能影响。
模仿别人下意识的动作能让对方产生好感的法子,老吊到现在用得炉火纯青,也成为了组织给他打的分数里,这项社交技能分数远远高于他人。
“我告诉你,我们有三不偷!第一,不偷医院的救命钱;第二,不偷底层辛苦钱,第三,不偷孤儿寡母的钱。”
别人都看不起他师傅,说他师傅是贼,的确,他师傅是个贼,可老吊却很信任和依赖他师傅,他没爹没妈,师傅给他饭吃,没道理看不起给饭吃的人。
所以师傅走的那一天,老吊哭得像个傻子。
“哎,他那天跳窗的时候,就应该吐口水到手上擦晦气啊!”
“没擦吗?”
“没擦!就那么颓,跳下去直接来了一辆车,给他撞死了。”
师傅有次入市偷盗,赶上屋主正好回来,老吊耳朵灵,屋主在楼下的时候就听到了,于是轻车熟路往窗口往下跳,攀着排水管滑到一楼的高度,然后跳下去就成。
跳之前,老吊吐了口口水擦了擦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吐口水擦手,他师傅说得擦,这是赶晦气。
“晦气呢,也有个鬼,叫晦鬼,我们这一行最怕晦气。”
“晦鬼怕口水?”老吊请教。
“那倒不是。”师傅摇了摇头,擦着手:“晦鬼怕运气,也就是运神,我们这一行啊,运气太重要了,有时候你偷十个口袋,空空如也,有时候一个,就肥了,这口水啊,是给运神的。”
“哦,给运神的,运神爱吃口水?”老吊虚心请教。
这话一下问倒师傅了,师傅愣了愣,随后摆了摆手:“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
师傅说了,每次都得吐,老吊就老老实实在跳窗前吐一下,在摸人口袋前也吐一下。可就那一次,他师傅在跳窗前鞋带被挂住了,耽误了时间,眼看着屋主要进来了,这才把鞋子弄开。
往下跳的时候,没有时间了,就没有吐那口口水在手上搓开。
结果,跳下去正好开过来一辆面包车,一落地就压死了。
师傅死的时候,老吊给他下的葬,才知道找块地埋了,居然这么麻烦,还费钱,师傅也没爹没妈,立了块碑。
名字挺文的:李鸿冥。
“师傅,你这名字啥意思啊?”老吊之前问过,而且是很羡慕地问的,一听这名就是文化人,哪像自己。
师傅嘿嘿笑了笑,抽了口烟后颇为得意:“鸿飞冥冥,弋人何慕。”
老吊听完后,愣了半晌,没明白是啥意思。
师傅蹲下来,拿过一块红砖头在地上写了写,又念了一次:鸿飞冥冥,弋人何慕。
老吊叉着腰,看了好久后,伸出脚指了指那个“弋”字:“这字怎么念?”
“yì。”
老吊听完后,眨了眨眼,随后往地上吐了口口水:“吗的,老子没读过什么书啊,字是都认识了,这啥意思啊?”
“大雁飞向远空,猎人没法得到。就像一个隐者远走高飞,全身避害。”师傅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将自己一头乱糟糟的头发整了整,又伸出手弹了弹身上的灰。
念一句古诗的时候,得收拾得干净些,才配得上一般。
“好家伙,你这名字有文化啊,你父母干啥的?”虽然老吊还是没听明白这啥意思,可是有文化,这名字太有文化了。
“我妈是老师,我爸也是老师。”
“那他们人呢?”
师傅的目光黯淡了下来,笑了笑。
这是老吊这辈子见过的最苦涩的笑了,师傅的眼睛干干的,并没有落泪,甚至连鼻子都没有红,可那种悲伤和苦涩却透过干干的眸子渗透出来,那么地浓烈,浓烈到当时才十三岁的老吊,都意识到自己问错了话,有些后悔地闭上了嘴巴。
“我爸喝醉了,他们吵架,也不知怎的,就把我妈打死了,我妈亲戚几个过来看是什么事儿,也一并杀了,后来我爸被枪毙了。我也没脸在老家呆着,出来了。”
短短的一句话,概括了他的人生。
跟师傅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一间泥房子里,那是路边守湖人的房子,其实就是一个架子,这个守湖人是师傅一个朋友。
虽然师傅教了他偷儿的本事,可是只是初步本事,师傅的本事也不大的,两个人能混得过上日子,手里头有点闲钱,仅此而已。
偷得多的时候,就去小宾馆开个房,洗个澡,睡一觉。
偷得少的时候,就睡守湖人的房子里,或者随便哪里对付一下。
总比跟着那群守地下赌场的强,那打架的多,死人也多,不值当。
跟着师傅的那一年,过的是好日子,是十三岁的老吊过的最好的日子,吃过好吃的,穿过好衣服,甚至师傅有一次还带着他去了一次海边,吃了点儿海鲜。
下葬的时候,老吊哭得不行。
“鸿飞冥冥,弋人何慕。”老吊将这一行字叫人刻在了碑上。
师傅总说,这名字还有另一层意思,这意思是他自己琢磨的,你想啊,这大雁飞向远空,猎人没法得到,那不就是自由吗?
还有,作为一个偷儿,最怕被人抓住,如果能像大雁一样飞向高空,那别人也抓不住他。
好名字,当真是好名字,父母给的名字,是天底下最好的名字。
“这名字,保佑人的!”师傅拍着胸脯,说过。
边说着,边把肉丸子夹给老吊:“你吃,多吃点。”
“师傅,你也吃。”
“我不像你,你还小,你要长身体,多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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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厕所里的老吊竖起耳朵,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在心里念着:鸿飞冥冥,弋人何慕。
保佑人的名字,保佑人的诗,还有保佑人的口水,一并算上,老吊咬着牙根,眼前浮现出师傅的墓地。
小小的寒酸的墓,连碑都要比别人小很多,破很多。
上面写着:李鸿冥,鸿飞冥冥,弋人何慕。
享年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