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时代,无论哪个朝代,纸面上的法令都是相对完备的。
但实际上执行的时候,通常情况下都是形同虚设,漏洞百出。
这并不奇怪,因为立法者和执行者,通常都不是一批人,甚至二者之间有着极大的身份差距。
立法是相对容易的,几个文人聚在一起搞一搞,就能出台一部法令。当然,能不能用,好不好用另说!
然而执法却是一件需要花费极大成本的活动。更可怕的地方是,它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贯穿到相关机构日常工作的每一天。
这个成本包括但不限于时间、金钱、人力等等。
在执法机构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只能尽量节省执法成本,要不然别说办事了,执法者都可能在几天之内,被高强度的工作给累死。
具体的可以理解为:
在不出大事的情况下,相关执法部门随便糊弄糊弄就得了。
比如说,隋唐时期的刑部,其职权范围就非常小,只限于对平民及七品以下官员有行刑权,但一般没有处罚权。而处罚权基本属于大理寺,并且对中高级的官员也归属于三省中的“门下省”监管。
为什么这样呢?因为刑部的事情办不完呗,只能转给其他的部门呀!
所以换言之,当官的犯了法,根本不鸟刑部。找关系疏通,也得去找大理寺的关系。
嗯,总结一下,就是刑部基本不管刑法,徒有其名而已。
那么刑部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工作职责呢?
作为三省六部当中比工部、礼部地位还高的部门,刑部官员是干啥的呢?他们有什么权力可以支撑这个部门的地位呢?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大唐国内的各种审计。
包括但不限于: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等。
这些项目的审计核验,都是刑部在负责。
刑部更像是方重勇前世的“审计署”,而非是“司法部”。
别看刑部纸面上管得很多,具体条例一大堆,似乎很牛逼,似乎比方重勇前世相关部门还精密完善。
但其实这些不过都是糊弄人的而已。
刑部中的“比部司”专门负责这些审计工作,但这个部门有多少人呢?
只有比部主事四人,比部令史十四人,书令史二十七人,计史一人,掌固四人,加起来整整五十人。
那么大一个大唐,疆域何止万里。就这么五十个人,要把大唐疆域里所有相关的政务报表都审计完。别说是人了,就算是换上机器人,没日没夜的干活,也只能干完沧海之一粟。
更何况这些中枢官员上班的工作时间并不长。
按唐代官场的明规则(潜规则只会更懒散),中枢官员一年起码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放假。大唐经济在封建时代可谓是巅峰时期,各种事务需要审计的多如牛毛,这点人就算是数审计单据的页码,估计都数不过来。
没有电脑,没有计算器,晚上不加班,再加上封建时代这个工作效率。
用脚指头想就能知道这里头猫腻多大了!
属于典型的“看起来美”,但实际上完全不顶用的制度。
所以比部司的真正日常事务,便是随便看看下面各州或者各个节度府送来的总清单。没问题打钩就行了,然后下班以后跟同僚去喝酒,去平康坊狎妓,在胡姬那白花花的身子上发泄一下工作的苦闷。
也就这样了,工作是干不完的,身体比较重要。
然而此时此刻,刑部衙门,刑部尚书的案头,却摆着刑部比部司主事刘晏的一份报告。现在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刑部尚书张均,正在烛光下翻看刘晏所写的这份文书。
张均是唐代名相张说之子,善于写文,对于数学和审计却是一窍不通!张均曾经跟张九龄是一党,张九龄是张说的学生,宇文融是张说的政敌,而李林甫当初受了宇文融极大恩惠。
所以自然而然的,这一脉相承的关系,躲过了几年前的派系大清洗,现在张均与李林甫在朝中势成水火,他毫无意外的投靠了左相张守珪寻求庇护!
算是同党了!
刘晏在刑部算是个专业能力很出众的官员,更是当年李隆基钦点的“神童”。张均对刘晏的审计报告不敢怠慢,却又不太看得懂对方写的东西,所以心里一直在犯难。
不过好在过程虽然没有看懂,但是结论张均倒是看明白了。
刘晏报告里面,最后一句话直截了当说了:河西节度府下面的五个州,最近四年向朝廷上报的经济数据,应该绝大部分都是编造出来的,只不过账面做得很好看,破绽很少而已。
其中四个州他确信绝对是假数据,只有沙州暂时找不到破绽,但既然一个节度府下面的其他州都出了问题,那么沙州的数据也必然是假的。
窝案嘛,懂的都懂,就算有白沙在黑沙里面,想独善其身也是很难的。
刘晏认为:沙州那边做这个账目的人,绝对是一个专业能力很强的地方官员。他向刑部尚书张均推荐这个人,说对方在地方当非流官做假账太可惜了,应该到刑部来面试一下,如果合格,可以破格提拔。
对方身上的犯罪问题,那不是他刘晏该关心的问题,他只提供“专业建议”。
至于朝廷派人去查验,发现河西那边府库并无问题,没有虚报。那或许是因为……河西地区的富裕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朝廷的预计和他们报上来的假数据!
地方上是故意少报了,而不是故意多报了。过往的审计太马虎,是忽略了这一点。
刘晏这份报告,是“技术性”的,并没有说河西那边官员到底如何,他只是说最近四年河西那边报上来的数据是假的,其他事情,则应该由刑部尚书张均来定夺。
不过张均作为老官僚,自然也猜出几分端倪来。
粮仓里没有粮食,偏偏要上报满仓,那当然很容易被查出来啊,派专业人士来一个个把粮仓的地窖撬开看看就行。只要粮仓是空的,地方官员再怎么掩饰都不好使,只有收买督查官员这一条路可以走。
可是如果粮仓里明明堆满了粮食,却上报没有粮食赈灾,那就不容易被查出来了。
因为这些粮食很容易被转移到别处!
去河西当地督查的官员又不可能挨家挨户的搜查,地方官府搞一点猫腻出来太容易了。而且也不排除他们收买长安派去督查的官员。
类似这样的“反向操作”,非常具有迷惑性。
当然了,地方上明明很富庶,却跟朝廷叫穷,那只有一个原因:
地方官员不想给朝廷多交税,然后把多余的那部分,都搂到自己腰包里了。他们根本就不想报上真实数据,作为政绩让自己升迁。
反而认为把真金白银的财帛搂到手里更爽。
类似下结论的事情,不是刘晏这种刑部比部司主事该管的。刘晏当官还是很讲本分,该说的话说了,不该说的话,把发言权交给顶头上司,刑部尚书张均。
如果张均说河西那边的地方官府没问题,那么就没问题。到时候出了事皇帝问起来,刘晏把这份报告拿出来便可以免责,倒霉的是张均。
如果张均说有问题,那这件事就是大案了!大到张均本人都可能兜不住!
因为过去三年,河西那边的数据报上来,刑部这边早就审计通过了。
刘晏是今年才从夏县县令提拔到刑部当差的新官员。河西节度府的问题,从前刑部没发现,今年被刘晏发现了,那说明了什么?
过往的审计报表,那可是他张均亲自批示的!张均作为刑部一把手,他的责任大了去了!
大案爆出来了,把自己脸打了是小,极有可能会给政敌李林甫一个小辫子,这刑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保不住,到时候就糟糕了。
张均将手指放在刘晏那份报告上敲击着,心中犹疑不定,到底要不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写下自己的建议。
他找来刑部里的一个心腹小官,让他赶紧的去门下省的政事堂,找左相张守珪,并告诉对方,今晚在平康坊里某个妓院里面开个房,二人好好商议一下这件事。
张均闻到了一股暴风雨来临前的味道。
……
凉州城内某个医馆的药房里,李医官见到了多年无音讯,只有些许传说的养女阿娜耶。发现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并无变化,李医官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他知道,方重勇并未将阿娜耶的身世,告知于这位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单纯孩子。
看着阿娜耶白皙小脸上掩盖不住的春意,脖子上星星点点的红色吻痕,还有已经出落得妖冶动人的魔鬼身材。李医官无奈叹了口气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什么时候?”
阿娜耶疑惑问道,微微一愣。
随即她恍然大悟,眼珠一转,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又不说话了。
要说二人什么时候开始搂搂抱抱亲嘴的,那老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算下来差不多都两年了;可要说男女之间的欢爱,她现在还是处子,都还没开始呢。
所以阿娜耶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父亲李医官的问题,总不能说她和方重勇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吧?
现在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哪一天不搂不亲的?
“他对你还好吧,你这次怎么有时间来看我了?”
李医官略有不满的问道。
阿娜耶在沙州基本上是享受着“刺史夫人”的待遇,以方重勇在当地一呼百应的人望,她平日里实在是要什么有什么,乐不思蜀一般的情况下,当然不想回凉州看望老父亲了。
再说方重勇平日里事情非常多,身边也需要一个细心的女人照顾生活起居,阿娜耶觉得自己一刻也离不开。
现在想起来,他们这对白眼狼,确实很有些对不起从小养大阿娜耶的李医官。
“阿郎对我很好,嗯,非常好。父亲就不用担心了。”
阿娜耶小声说道,如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你们平日里这么忙,怎么有空回来看我这个老头子呢?听闻你在沙州的医术很有名啊,还看过不少病人,空闲时间应该很少吧。”
李医官疑惑问道。
实际上,方重勇这些年在河西,名声已经是如雷贯耳。李医官作为阿娜耶的养父,也跟着沾光,得到了河西节度府的全方位照顾,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李医官深知方重勇在河西能量之大,几乎可以用手眼通天来形容,所以十分担忧阿娜耶失宠。
女人找男人太怂肯定不好,但找太厉害的也不行,没点本事真拴不住。
“呃,这一次,是阿郎遇到点事情,河西节度使有急事,让他来凉州公干的。为了照顾他生活起居,我便一同来了凉州,顺便来看望一下父亲。”
阿娜耶老老实实的答道,差点没把李医官气个半死。
阿娜耶这孩子从小就够实诚,长大了也是这样,连说谎都不会!
说句特意来看看会死么!
“四年前那一战,我在凉州为边军提供伤药。得知沙州被围,肃州瓜州被吐蕃占据,沙州通讯阻断,便一直在担忧你们的安危。
后来才知道,方重勇带兵独立解除了沙州之围,又派兵截杀撤退的吐蕃人,最后却什么嘉奖都没有。
他和你父亲实在是太像了!”
李医官忍不住说漏了嘴。
阿娜耶掩嘴大笑道:“父亲,你就尽管吹牛吧,我不会笑话你的,你哪里比得上我家阿郎啊。”
“哼,你父亲我,当年上阵杀吐蕃人,也是很勇的好不好!哪里比不上方重勇这个当年连刀都拿不稳的毛孩子啊!”
李医官红着脸强辩了一句!
阿娜耶和她养父李医官的谈话很随意也很温馨,药房里充满了轻松的空气。
可是河西节度使的书房里,气氛却凝重到要爆炸,众人都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包括河西节度使王倕在内,河西节度府所有官僚,都在看着书案前正在翻阅府衙报表的方重勇。每个人都想开口去问,却又害怕打断了对方的思路。
“这些年交给朝廷的审计册子,报得确实很有问题,有些草率了必须要重做。
具体怎么操作,王节帅来办吧。
不过有一点要确定,那就是这件事必须推出去一个替罪羊,把所有的罪都扛下来。而且这个人还必须知道这些数据的来龙去脉,被刑部官员审问的时候要能对答如流。
如此一来,此事便可以糊弄过去。反正,圣人是不会过问对错的。”
放下账册,方重勇叹了口气说道。
这帮封建官僚,拿钱的时候不手软,踏马造假却造得太马虎,一点专业素养都没有!
一旦有专业人士仔细认真的审查,定然可以看出苗头来。
作为沙州刺史,本地的数据造假,都是方重勇亲自操刀写报告,认真核算,假的当成真的推算,从不假借他人之手。
这个就叫做:报得最假,做得最真!
“杨炎,你出来顶罪吧,你的家人,河西节度府会照顾好的。”
王倕指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地方官员说道。此人绿色官袍,官袍上连花纹都没有,居然连流官都不是!
当然了,这么大的事情,顶罪的结果,基本上就是开开心心直接上路,连坐牢都不用了。
“王节帅,为什么是我呀。今年节度府里的单据,某之前就说过有问题。是你们偷懒不听,才会现在出了岔子。可这也不是我的责任呀,我为什么要站出来担责任呢……”
这位叫杨炎的小官还要强行辩解,却听王倕粗暴打断道:
“这件事是你可以拒绝的么!你什么身份,你以为你是方使君?你也配拒绝吗?
方使君不拿钱都愿意为我们想办法。当初大家分钱的时候,怎么没见你拒绝呢?”
听到这话,杨炎不说话了,这算是他的死穴。烫手的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这便显示出方重勇的深谋远虑来了。杨炎一直把方重勇当做第一偶像,认为假以时日,他也可以有方重勇这样的成就。
没钱难倒英雄汉。
这年头谁又不是拖家带口呢?如果没有沙州商队提供的额外“俸禄”,他连养家糊口都很难。
“杨炎,你先辞官。河西节度府会说你只是府衙临时聘任的人,早就不在节度府里公干。然后你跟着我去长安,在我身边办事,我替你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方重勇看着杨炎微笑点头说道。
看到杨炎在发愣,王倕一脚踢在对方的膝盖弯处,后者顺着力道就跪下了。
“你什么德行!方使君在救你的小命,还不谢恩!
你自己不想活了,我们还想活呢!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么蠢货!”
河西节度使王倕指着跪在地上的杨炎破口大骂道。
“谢谢方使君,谢谢方使君。”
杨炎连忙跪下磕头,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在他看来,这一屋子的人,除了他跟方重勇以外,全是一帮蠢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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