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罗斯城为塔拉斯河(音译,也叫怛罗斯河)的河谷中游左岸平原地带,乃是水路与陆路交汇之地。
它的重要之处在于:自西汉起,汉地商人从长安(或洛阳)出发,经过河西走廊,穿越西域并跨越葱岭(帕米尔山脉)后继续西行,便进入了粟特人居住的河中地区。
而西亚的商人,也是从这条线自西向东走,进行贸易。
这里成为欧亚大陆东西贸易的重要地段,而怛罗斯城则是这条路线上非常重要,又异常不起眼的一个节点。
说它重要,是因为这里是必经之路;
说它不起眼,是因为类似这样的节点异常之多,东边的俱兰城、阿史不来城乃至碎叶城,虽然城池都毁于战火,但因为贸易形成的集镇却繁荣依旧。
怛罗斯城也是如此,城和镇是分开的。怛罗斯城以东约十里便有一个因为商贸而繁荣起来,却没有什么防卫力量的集镇:塔拉克!
如今,高仙芝带着安西军撤退到塔拉克,然后再也不走了,将塔拉克集镇内所有能吃的东西都劫掠一空,作为军粮并在此安营扎寨。
阿布穆斯林也带着数万呼罗珊地区的黑衣大食精兵,在怛罗斯城外两侧布防,与怛罗斯城内的达乌德部合兵一处。
双方都在酝酿一场决战。
……
“末将有伤在身,不能行礼,请总督见谅。”
怛罗斯城内某个石屋之中,躺在床上的达乌德,颇为虚弱的对前来探望的阿布穆斯林说道。
他身上刀伤箭伤数十处,几乎是死过一回,鲜血已经染红了床单。没有几个月修养,根本恢复不过来,甚至搞不好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虽然达乌德已经如此悲催,但阿布穆斯林对他却根本没有好脸色,一直面色阴沉站在床头不说话。
这跟之前对赛义德的态度截然不同。
“本总督下达军令的时候已经说了,高仙芝若是没有攻城,你们不要出兵阻拦。
你为何不听军令?”
阿布穆斯林冷着脸质问床上的达乌德道。
之前赛义德在白水城明明可以阻拦高仙芝,配合阿布穆斯林所率主力,前后夹击唐军,他却选择按兵不动没有出城,让唐军一路向东而去。
事后居然还得到了阿布穆斯林的褒奖。
“末将,末将……”
达乌德一时激动想要起身,一口气没喘过来,居然昏死过去了!
阿布穆斯林失望的摇了摇头,他所倚重的大将,居然不听军令,带兵出怛罗斯城,妄图阻拦高仙芝麾下的安西军。
当真是令人可恨、可悲又无奈!
只想着争功,不考虑大局,这样的将领成不了大事!
结果不出所料,只一个照面,达乌德麾下的轻装骑兵和骆驼兵,就被安西军给击溃,连半个时辰都没有撑过去!达乌德本人,也在此战中身受重伤!差一点就死在战场上!
当得知怛罗斯城的守军被高仙芝重创后,阿布穆斯林当场就下达了将达乌德斩首以正军法的命令。只是后面听说达乌德身受重伤,为了避免他麾下的军队哗变,这才将斩首改为免职,并将他的部曲交给赛义德掌控。
所谓穷寇莫追,困兽犹斗。很多时候,逃离的敌军是不适合阻拦的。
高仙芝麾下的安西军,本身就因为丢了金银财宝,两手空空离开石国而憋了一肚子火。遇到大食人拦住归路,那自然是往死里打,有多少力就出多少力!
大食军中各将看到唐军退了,以为自己的战功要飞,所以一个个都想着要跟高仙芝决战。阿布穆斯林勉强能压住自己所统帅的主力,但却管不住已经分兵出去将领。
“如今高仙芝的部曲在哪里?”
阿布穆斯林看着齐雅德萨里询问道,面色有些难看。
高仙芝这支唐军,真是扎手。稍微大意一点都不行,已经接二连三的砍他羽翼了。饶是阿布穆斯林涵养甚好,此刻也是动了真怒!
达乌德这个蠢货,难道不知道负责迂回的轻装部队,并不适合在野外与唐军正面对战么?
“高仙芝在塔拉克镇扎营,在怛罗斯城东面十里,目前没有异动。”
齐雅德萨里行礼说道。
“看来,高仙芝心有不甘啊。”
阿布穆斯林冷笑道,他就知道高仙芝不可能这么回去。
原因很简单,高仙芝两手空空回去,还丢了石国、康国等地的控制权,连怛罗斯城也丢了,他要怎么跟那位日夜盼着收拾他的大唐西域经略大使交待?
阿布穆斯林自己都差点将达乌德给斩了,就因为对方不听军令强行阻拦唐军,这还是他的亲信!推己及人,他很清楚,那位“大使”饶不了高仙芝。于公于私都是如此。
“总督,有传言称,石国公主金丝凯亚,现在好像是那位西域经略大使的爱妾,这个女人恨高仙芝入骨。末将以为,高仙芝不会有援军了。”
齐雅德萨里将打听到的一个已经实锤了的消息,告诉了阿布穆斯林。
“嗯,没有唐军援军的消息么?”
阿布穆斯林眉头舒展开来,随口问了一句。在他看来,这位西域经略大使贪生怕死,再多个好色也不稀奇。
“阿史不来城有两千唐军骑兵,仅此而已,就连离怛罗斯最近的俱兰城,都没有唐军在附近驻扎。”
齐雅德萨里将唐军援军的情报和盘托出。其实,那支唐军支援高仙芝是完全来得及的。但鉴于他们来到阿史不来城就没有挪动过,所以自然而然也受到了轻视。
跟那位大唐西域经略大使一样。
在齐雅德萨里看来,这个人身上,几乎集满了所有昏庸无能的要素。
因为好色和贪生怕死而耽误大事,不敢上前线;因为嫉妒和女人吹枕头风,而对同僚见死不救见死不救;因为缺乏战略眼光,而不去努力争取河中地区的控制权;因为不知兵,所以不知道兵力集中调度,等等等等。
有这样的人当高仙芝的同僚,齐雅德萨里都在为这位大唐的悍将感到惋惜。
“那就不必考虑他们了,集中精力跟高仙芝决战。打掉这支唐军以后,再派遣使者与那位大唐西域经略大使谈判,表示我们愿意让退出怛罗斯城,不在这里驻军。”
阿布穆斯林摸着自己的长须笑道。
正在这时,赛义德在亲兵的引导下进入石屋,对阿布穆斯林低声说道:“唐军有使者前来,似乎不是高仙芝麾下的。”
听到这话,阿布穆斯林和齐雅德萨里脸上都露出“了然”的神色,甚至有点想笑。
因为硬汉高仙芝,从来不跟大食军的将领沟通,说话就是战场上用刀子!
虽然是敌人,但包括阿布穆斯林在内,都非常敬佩高仙芝。
反倒是那位西域经略大使,真是妥妥的小丑一个,所作所为令人不齿。
打仗不见他人影,使者反倒是派遣了好几拨。说话那真是一次比一次狠,态度一次比一次傲慢。不过除了放狠话外,压根看不到他们有任何军事调度的痕迹。
更像是躲在高仙芝身后骂街的。
“把人带进来吧。”
阿布穆斯林失笑摇头道,眼中的鄙夷一闪而逝。
那些喜欢在他面前蹦跶的小丑,阿布穆斯林还真没有放在眼里。 如果不是心里谋划着此战后与大唐讲和,不方便撕破脸。他真想就这样将那位西域经略大使派来的使者,直接斩首示众!给那位“高高在上”的西域经略大使一点颜色看看。
一如他当年以奴隶的身份起家,打爆那些白衣大食的权贵!
赛义德面色尴尬,看到屋子里所有人都看着自己,于是小声辩解道:“末将也是这么说的,但那位使节非常傲慢,一定要总督到城堡大厅接见他才行。”
“罢了,那就城堡大厅吧。”
阿布穆斯林摆了摆手说道,他其实并不是很在意这样的虚礼,因为敌人很快就会在战场上得到教训。你马上就要把狗给打死打残,现在大方一点让他们对你狂吠,又能如何呢?
对于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阿布穆斯林向来都是很大方的。
来到城堡大厅,一行人就看到“老熟人”封常清手里拿着一封信,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噢?又是你啊?”
阿布穆斯林故作惊讶说道,语气有些轻佻。
可惜封常清听不懂,一旁的翻译也懒得翻译这句话。
“我们方大使问你,为何大食军会到怛罗斯?你们应该退出包括康国在内的所有土地,这不是你们的国土!而是受到大唐保护的属国!”
封常清义正言辞的说道。
一旁的翻译,将这句话翻译给阿布穆斯林听,后者听到以后,哈哈大笑道:“大唐军队在西域各国烧杀抢掠,我们是在他们的请求下介入的,并无攻略这里的心思。”
所谓谈判,有时候就是互相之间各说各话。或者一方想谈,一方是在故意浪费时间。不说谈判的内容,就说谈判这件事本身,就是一场不动手的战斗。
阿布穆斯林是在胡扯,封常清也不见得是在正儿八经的警告。说白了,就是斗智斗勇!
“不管怎么说,大食军队务必要退出这些地方,否则我们将会三十万大军横扫河中府,包括木鹿、安息、贵霜等地。勿谓言之不预!”
他说完后,翻译面露难色,用生涩的语调小声问封常清道:“最后一句怎么翻译?”
“伱直接跟你们总督说,只要你们不收敛,我们就要动手了!”
封常清没好气的骂道。
等翻译将他的话用大食语翻译给阿布穆斯林等人听,在场众人无不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封常清。
你踏马还真是敢说啊!
要是高仙芝说这话,他们还会认真一下,毕竟高仙芝跟他们一路恶斗,血流成河,他说出来的话是有分量的。
可你们一个兵都没派,至今连一个大食士兵的面都没有见过,就在那大放厥词说什么三十万大军!
小孩,你真上过战场么,知道三十万大军是什么概念么?
阿布穆斯林感觉又好气又好笑,都懒得去反驳封常清的“豪言壮语”了。其中槽点太多,以至于他们这些人都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说起。
这位方大使的色厉内荏,从封常清的话里算是洞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既然他们这么会说,那就让刀剑在战场上辩论吧!
“送客。”
阿布穆斯林吐出两个字,带着一众将领转身就走,都不屑于送封常清出城堡。
他一边走还一边对齐雅德萨里说道:“以后再有这位方大使派出的使者,一律让他在外面晾一个晚上,再带来问话。”
……
刚刚天亮,塔拉克镇最大的一个院落内,高仙芝从怀里掏出方重勇写给自己的密信,心中犹豫,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方重勇密令他将大食人引到怛罗斯决战。这里距离石国五百里,距离碎叶城五百里,距离宁远国的国都渴塞城四百里,是一个军事和交通上都非常微妙的地方。
离安息那边更远的地方,大食人不会过来了;而离那边更近的地方,对于唐军的后勤运输,又极为不利。
只有这个地方,大食人愿意决战,而且双方的补给线,都是五百里!
在西域打仗,其玩法和中原颇为不同,最主要就在于后勤这一块。
在中原,补给线都是依靠着所谓的“辅兵”和民夫,用手推车或者骡子拉运粮车,将粮食运到营地里。所以才有“战兵”与“辅兵”的区分,而且后者的数量通常比前者多很多,甚至是数倍差距。
可是西域不是这么玩的,也没法这么玩。
除了奴隶以外,没有哪个傻子会徒步在沙漠和戈壁地形中长距离行走,靠人力运粮别说是把粮食送到军营了,路上不被渴死就要谢天谢地。
西域绿洲与沙漠的地形,也让参战各方养不起辅兵。没错,这里养一个人消耗太大了,就算有粮食也受到水源的限制,当真的养不起。
运粮的主力,是骆驼,而且只有骆驼,连马匹都不能胜任长期沙漠中驮运物资。
西域大多数地区,除了漫漫黄沙外,都是据点一般的绿洲。类似环境就注定了在这里打仗,规模不可能很大,而且必须依托绿洲本地来提供物资,要不然连水都喝不到。
同样,后勤的限制,让交战双方“一波流”和千里奔袭,成为常态。
无论胜败,打完就走。战略相持,反倒是不可承受之重。
高仙芝感觉到手里这封方重勇写来的信,有千斤之重,不可轻忽。他在犹豫,要不要信任方重勇呢?
谋上不得,而得其中;谋中不得,而得其下。
高仙芝原本是想谋划横扫石国,大败黑衣大食,以成就不世功勋。现在看来,已经是黄粱一梦。
如今,这条路已经渐渐靠近方重勇所谋划的路线:在怛罗斯全歼黑衣大食主力,然后横扫河中。
要不要相信这个人呢?
无论是选择相信还是不信,都有着不能忽视的风险,更像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果选择相信,那么高仙芝就必须要将阿布穆斯林留在这里。为了这个计划,他就必须在没有方重勇加入的情况下,与阿布穆斯林打一场决战,然后等待增援。
说白了,要给阿布穆斯林取胜的希望。如果放眼望去就是唐军不可战胜,那这场戏就唱不下去了!
如果选择不相信……那高仙芝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他只知道毫无战功就这么灰溜溜回去,这安西副都护的官算是当到头了。
而且没有仗可以打,阿布穆斯林其实并不会在怛罗斯待很久,后勤的压力,对交战双方而言都是一样的。
要是黑衣大食跑路了,方重勇绝对饶不了他!
“传令下去,今夜夜袭怛罗斯城下大食人军营,不成功便成仁。”
纠结了很久,高仙芝将远处的席元庆叫来,语气严肃的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