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城北岸,进入枯水期的巴达姆河已经断流。不过好在当地人也适应了这样的情况,在城中打了很多水井。冬天水井里的水既不结冰,也没有降低水位。
而且城外的小集镇上也有一些水井可以取水,并不需要担心水源的问题。
只不过,这些只能满足当地人的日常需要,却无法供给数万大军,以及随军的马匹等牲畜使用。
由于一开始没有组织好,很多大食军士兵喝不到井水。为了争夺水井,这些人居然内斗起来。
结果百余人被打伤,还有因为没收住手杀人的情况发生。
情急之下,阿布穆斯林下令,将一千多轻装步卒专门组织起来,啥事也不干,就专门负责大军水源问题,在周边所有开凿了水井的地方打水,送水。
以供全军将士和马匹、骆驼等牲畜饮用。
这一路返回,才走了两百多里路,阿布穆斯林麾下的兵马就吃尽了苦头。
在此前的战斗中,由于轻骑兵与骆驼兵大量损失,已经无法保证大军以骑马的方式从怛罗斯返回柘枝城。
为数不多的骑兵,也只能下马跟着步卒一起走,以节省马力。万一有敌袭,马儿跑不动那是要出大事的。
然而冬天的沙漠也是沙漠,徒步行军同样是一件苦差事,一点也不轻松。
等大军走到怛罗斯城与柘枝城之间的白水城时,就再也走不动了。很多士卒都瘫坐在路边的乱石上,好像乞丐一般。无论军官们怎么威胁乃至鞭笞他们,这些人都不肯再挪动步子了。
其实怨不得这些士兵撂挑子,实在是因为他们这一路从木鹿打到康国,又从康国打到石国,从石国打到怛罗斯,历经不少血战,现在又是徒步返回。
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啊!
很多士兵在回来的路上,因为缺水口渴(枯水期没有大规模的水源),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四肢无力,眼冒金星。
军官有充足的水可以喝,但是普通士兵没有,人与人的悲喜并不相同。
众怒难犯,阿布穆斯林只好下令全军在白水城外扎营休整,等恢复状态后,然后再以雄健的胜利者姿态进入柘枝城。
这也是为了更好的威慑康国、史国等墙头草,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
部署完城外大营的相关事宜之后,阿布穆斯林带着齐雅德萨里等将领,一起进入白水城休息。
大食军士兵卒累坏了,其实他们也一样也不轻松。
一开始阿布穆斯林还防着有人追击,可是一路防备着却无事发生,等走到白水城附近的时候,就没有任何人去想这件事了。
毕竟,前面唐军有太多次袭击的机会,任何人也不可能一年四季,每一天都把自己的神经绷紧不喘口气吧?
事实上,打赢高仙芝以后,自阿布穆斯林以下,都不认为大唐会如此“不合时宜”的与大食开战。
这些事前精神抖擞的战将统帅们,战后都陷入了不可阻挡的萎靡慵懒之中。
或者说,精神松懈下来以后,以往因为神经紧绷而被强行压制的疲惫,变本加厉的侵袭而来。
反正已经没了大敌,葱岭以西,谁敢跟大食争锋呢?放松那么一下,也不是个大事吧?
来到白水城的城堡以后,阿布穆斯林累得什么也吃不下,咕噜咕噜喝了一大碗清水,倒头就睡。
……
白水城以东二十里的某处河沟附近,方重勇正在组织士卒们打井取水。
众将本以为打井要打很久的,没想到才不过两米深,就已经出水了!
堪称是神乎其技!
这种事情别说是在西域了,就是在中原也不多见!
何昌期等人都用惊讶的目光看着方重勇,不知道为什么方节帅如此能干,连居然这种小而麻烦的事情都知道。
“嘿嘿,这就是你们不懂了,鼻子底下就是路,平时不要瞧不起那些南来北往的贩夫走卒,多问几句,多聊几句没坏处的。”
方重勇叉着腰哈哈大笑道。
这个消息,是他在碎叶城内的市集,从一个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商人重利,哪怕只是一个消息,也不肯轻易松口。在他们看来,所有东西都是有价格的,包括消息。
那个商人说,白水城沿巴达姆河以南的地方,随处可以打水井。如果因为意外没有水可以喝了,就地打井取水即可,很快就能出水。
简单说就是,这里的地下水资源非常丰富,而且地下河的水位很高!
“节帅,还得是您出马才行啊!居然连这都能料到!”
何昌期忍不住对方重勇竖起大拇指,拍马说道。
没想到方重勇摆了摆手,不客气的呵斥道:“哼哼,说起来本节帅倒是想起一件事。打井和勘测水源的问题,难道不该是斥候做的么?你是怎么管理斥候的?”
拍马屁结果拍到马腿,何昌期讪讪退下,不敢顶嘴。
正在这时,一个唐军骑兵从西面飞奔而来,看到方重勇等人围在刚刚打好的水井跟前,立刻翻身下马,这人居然是负责前出侦查的车光倩!
此人之前一直在干情报,立下不少功劳。现在决战在即,车光倩却说什么也不肯躲在后面收集情报了,一定要随军一同出征!无奈之下,方重勇只好将他带在身边,负责处理军情。
然后让封常清负责后勤相关的事务。
“节帅,快快!大食军的士卒现在都瘫坐在路边,东倒西歪跟乞丐一样,大概是这一路走累了。
我们现在就冲吧!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车光倩心急火燎的对方重勇禀告道。
也难怪他心急,此刻大食人已经累得连斥候都不派了。车光倩将马匹藏好后,徒步抵近观察,才发现那帮人的表现十分抽象。
有人为了争水打架,有人瘫坐在路边装死,有人悄悄的往城里去躲懒,把城外的军队撇在一旁。
整个队伍就跟放鸭子差不多!
“现在就冲么?”
方重勇微微皱眉,心里盘算着利弊得失。
此时此刻,他手里只有五千骑兵啊!
其他从碎叶镇出发的部队,都还在后面。
那些攻克怛罗斯城的部队,也需要清理战场和布防,那些人也没有来。
这里扣除一点,那里扣除一点,导致方重勇现在没有足够的本钱,从正面对阿布穆斯林发起致命一击。
冲,还是不冲呢?
“冲冲冲,就知道冲,怎么不冲死你!”
何昌期毫不客气的对车光倩骂了一句!
那可是有数万大食军,而且其中还有阿布穆斯林的起家部队!
“节帅,如今我们已经胜券在握,稳一把,稳一把。
没必要着急的。”
何昌期拉住方重勇的胳膊苦劝道。
“节帅,兵不在多在于精。战争是有节奏的,现在正是刺出致命一击的时候,岂能求稳?
时机比兵力重要得多!
等我们准备好,大食人也准备好了,难道到时候就会赢得更轻松吗?”
车光倩壮着胆子,跟何昌期针锋相对,一步也不肯退让。
他之前在一线收集情报,对战略态势的感知,比何昌期强太多了。
大食人确实是动用了老本,看起来不可一世,好像人力都用不完一样。但是以车光倩所知,其实大食与大唐对峙的状态,之前正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平衡。
高仙芝的失败,让局面稍稍对大食人有利而已。
只要方重勇打出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就足以逆转当前的局面,让局面再度倒向大唐这边。
胜的那一方,可以裹挟西域那些墙头草,壮大自己的声势,并得到本地充沛的物资补给。要获得所谓“大势”,并不像看上去那样难。
而高仙芝的窘境,则在于康国、史国等墙头草突然转向,引入大食人来平衡局势,导致他无法镇住场子。
现在大食人的优势已经耗费殆尽,只要一场大战,就能将他们打入深渊。
这个时间,越早越好。
越往后,各国与大食之间的绑定将会更深,阿布穆斯林手下的人马也会越来越多。
“伱们以为如何?”
方重勇看向王难得与管崇嗣二人询问道,他内心也在激烈挣扎。有点类似“百万富翁游戏”里面已经答到最后一个问题,是选择拿之前的奖金回家,还是甘愿冒风险选择答题。 “节帅,我们现在已经稳赢了,没必要冒险。
等后续部队陆续到齐后,就算跟大食人正面交锋,也完全不虚他们。”
王难得沉声说道。
他没有什么私心,或者说在场众将都没什么私心,他们都想打赢这一战。
但限于各人的战场嗅觉不同,人生阅历不同,学识水平不同,也很自然会有不同的想法。
保守求稳,乃是人之常情,并非是因为胆怯。
“节帅,末将也认为应该稳一手。”
管崇嗣附和王难得说道。
环顾众将,方重勇深吸一口气,然后语气坚定的说道:“传我军令,半个时辰以内,整顿完毕,准备出击,痛击大食人。”
听到这话,车光倩狂喜,直接跪在地上给方重勇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节帅不可啊!”
何昌期等人都跪了一地,死死拉住方重勇的袖口不肯起来。
这一战赢了好说,要是输了,前面的一切努力,大概有一大半要打水漂。
包括封常清在阿布穆斯林面前演了那么多次的戏,也都成了笑话。
偷袭大食人的机会,只有一次。
第二次的时候,阿布穆斯林绝对有防备,就完全没机会下手了。
再说了,五千骑兵冲上去,兵力大概只有大食人的五分之一,或许还不到,能不能全身而退还要两说呢。
拿什么冲呢?
“如果你们都众口一词的认为风险极大,那么阿布穆斯林也一定会这样想,不会有疯子敢做这样的事情。”
方重勇拔出疾风幻影刀,指着西边白水城方向说道:
“所以,那就让我们,给他来一点小小的大唐震撼吧。
看看此战之后,河中这边还有谁敢在唐军面前上蹿下跳!
去传军令,违令者斩!”
方重勇将佩刀插入刀鞘,环顾众人,不怒自威。
“我等愿为节帅效死!”
众将跪地齐声高呼道。
“去整军!马上准备开拔,越快越好!”
方重勇豪气万千的说道。
等众将都离开后,车光倩站起身,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对方重勇双手抱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本节帅这次是把命都交到你手里了,你可要振作,不要打我的脸啊。”
方重勇拍了拍车光倩身上的尘土鼓励道。
“请节帅放心,此战必胜,末将不会看错的。若是不胜,末将愿意提头来见!”
车光倩一脸激动的抱拳行礼说道。这份力排众议的信任,当真是太难得了。
“本节帅要你的头又有什么用,赶紧给我好好教训一下大食人啊。
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这个道理不懂么?
去吧!”
方重勇毫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
冬天日落时间早,休息得差不多的大食军士卒,慢慢起身整队,懒洋洋又漫无目的寻找着自己所在的建制。
不过由于很多军官都提前进入白水城休息去了,所以很多人都找不到队伍。
由于干渴了很久,所以他们当中许多人都一口气喝饱了水。那些井水现在都还在肚子里晃荡晃荡的。还有不少人因为吃了干粮,又喝了水,肚子膨胀得跟怀孕了差不多,走路都费劲。
因此大食人凌乱的队伍里,随处能听到打饱嗝的声音。
忽然,靠近东边的大食军士卒,隐约感觉到地面在轻微震动。
由远及近,慢慢靠近,越来越大。
然后视野尽头的山口,出现一个骑兵,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是成群结队的骑兵,一眼望不到头。
“唐军的铁骑来了!快跑啊!”
大食军中,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士卒大喊了一句!
这话不喊还好,喊出来以后,就好像沸水滴入油锅当中,混乱彻底在行军队伍中彻底炸裂开来。
失去建制的大食军士卒,开始四处寻找自己的军官!找不到以后,又开始朝着白水城方向疯跑。
而靠近白水城那边的军官,察觉到了情况不对劲,又找不到自己的部曲!
横在道路上的大食军士卒,好多人听到动静,又看不到远处发生了什么事,只得茫然的到处晃荡,跟着别人走。
就是没人站出来组织抵抗。
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们。
抵抗?别开玩笑了,连军官都找不到,怎么抵抗啊,谁来下令啊!无论什么军队,哪怕都是精兵,只要没有组织,那就是一盘散沙。
“杀!”
“杀!”“杀!”“杀!”
何昌期冲在最前面,马槊像是长了眼睛一样,刺、挑、扫、转招式不穷,挥舞一下就收割一条人命。他带着银枪孝节军的精兵冲在最前面,没有任何人是一合之敌。
所过之处,连兵器都拿不稳的大食军士卒像是被割麦子一般,东倒西歪。
那些躲到道路两旁的,很快又被跟在后面的唐军弓骑兵射成了刺猬!
唐军骑兵像是旋风一般冲入大食军队松散的队伍当中,如入无人之境。
方重勇抽出疾风幻影刀,跟在队伍的最后面,有点像是个局外人。
倒不是他不想冲,而是何昌期等将领坚决不让他冲前面。
方重勇没事,大军退回去还能再打,他要是有事,西域的局面就没法收拾了。
于是方节帅骑着马打仗,一个人没杀,也没什么锐不可当,反倒是如同骑着毛驴参观一样。
只不过所过之处,血流成河,遍地哀嚎,连一个站着的人都没有。可谓惨到了极致!
银枪孝节军没有任何留手的意思,都是能杀多少杀多。
方重勇看到远处几个大食军士卒打算结阵,结果还没站稳,就被唐军骑兵的“狼牙棒”给砸得血肉横飞。马匹带来的冲击力,瞬间瓦解了抵抗。
“果然,富贵险中求,车光倩的判断是对的。”
方重勇踩着马镫,在马上抱起双臂,看着眼前无情的杀戮。不,应该说是一边倒的屠宰更贴切些,胃里酸水一阵阵的翻涌。
方重勇觉得他大概近期都不会吃肉了,虽然这并不妨碍他这位西域经略大使对大食人的势力赶尽杀绝。
“兵凶战危,打仗真的好危险,这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办事啊。
基哥啊,基哥,你这个深宫里的皇帝懂个屁。”
方重勇失笑摇头又感慨叹息,骑着马慢悠悠的朝着白水城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