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彩虹的尽头

“不是瞎话, 是一个濒死之人的心愿。”

精灵生于人类的信仰,最终也会死于人类的信仰。当信仰枯竭,生命到了终点, 他会离开这个世界成为叶尖上的露珠, 蒸发。

望着他, 漆黑的空洞, 曾经那里镶嵌着一双不漂亮却温柔的眼眸, “你没有第二双眼睛。”正如没有第二份藏宝图。所以,又是何苦?

淡淡地点头,“是的, 没有,也没有未来。”乐培自嘲地移开了视线, 虽然什么都看不见, “生生不息, 周而复始,下一个我也不再是我。”

心似明镜, 仍顽强地坚持已见,不是愚蠢,是放不下啊。

“巫婆,”食指指腹抹过黑色钢琴边缘,凝视着指尖的灰尘, 塞尔专注地像是在决定, “宝藏给你一半, 能答应吗?”

真是重要的决定, 水烟失笑, 请求别人之前是否该把某种情绪好好掩盖?比如,他眼底的□□裸的纠结、不舍。

“我的神灵, 您在开玩笑吗?”起身,旋转脚跟,换作从前她会傲慢地指着他的鼻子说一句,别跟她谈条件。

“难道你要全部?”抬起下巴,疑惑地仰望,不过,他有料到这个结果,“也不是不可以。”反正一开始也是乐培硬塞的,可有可无。

言不由衷地表情装得倒认真,可是,“一双眼睛哪,我去哪里给那个女孩再弄一双眼睛?剜了您的还是我的?”再高的巫术也无法再生一双眼睛,还是身体的其他部分,没了只能没了,生死由命,逆□□不了。更遑论,现在的她只能使用些迷惑人的小法术。

“我听族长说,您让一只白猫起死回生。”

小声怯怯,水烟好笑地瞪着乐培。

游荡在人世间,凑着与自己无关的热闹,精灵当久了也爱八卦。太久没见,快要忘了烦人的家伙的模样。

“那只猫永远都无法走出地狱,你说,它是死还是活?”不把八卦仔细分析的精灵啊,糟心透顶。

还有那一滴眼泪,想到就后悔,过去多久了,泪瓶也不知被她丢去了哪个角落,八成已经积上了灰,跟这台钢琴一样。

“不过——”

陡地话锋一转,故意拖长的语调,她若有所指地踱步上前。

“不过什么?!”她话中有话,乐培焦急,又抑制不住惊喜。

“眼睛我给不了,但是,倒有一个办法能让她重新看见。”看见嘛,与获得光明,是两回事。不过,她不觉得有必要告诉他,对,她不打算告诉这个眼瞎的精灵。

“您说真的?!”欣喜若狂不足以形容乐培此刻的心情,虚晃的鞋尖踏上黑白键,他快乐地能飞上云霄。

“这里有你尊敬的神灵,可以保证,绝无虚假。”拖个垫背总是可靠些。

塞尔一愣,方才说没办法的可也是她。不,巫婆不会这么好心。

“当然,也是需要代价的,同等的代价交换,对么,尊敬的神灵?”她朝塞尔眨眨眼。

看来不止一半,整张藏宝图都得拱手让出去咯。苦笑着叹气,“你高兴就好。”怪只怪把大话说在前头的自己,充什么慷慨仁义,同情心真贵。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水烟笑而不语,径直走向司谭,方开口问道:“家里的碗还剩几个?”

这话,令人摸不着头脑。司谭先是一怔,随后肯定地回答:“最后一个昨天被你打碎了。”

他面无表情的模样,她都差点就信了。瞥向他湖绿色眼底的笑意,水烟摸了摸鼻子,跟着勾起来嘴角:“我要那只茶碗。”

“茶碗?!”缺了口的那只?乐培遗忘在安彩家,族长让他去试人心的那只?“您是否考虑清楚,那茶碗真的不值钱。”又旧又破,盛个东西都不能放满。相比之下,即将属于神灵的藏宝图,古老的财宝,都比它贵得多。

“要不,你用眼泪来换?”

“您在说笑……”

“嗯,并不好笑,”狠心地巫婆,残忍地剥开他的伤口,洒上一把盐,“你没有眼睛,又哪来的眼泪呢?”

窗外飘起了雨丝,风带着潮湿吹进屋里,驱散了闷热。秋天即将到来,一阵秋雨一阵凉。

塞尔侧靠在沙发扶手,脸上已有些不耐烦。他不是吃苦耐劳的阿拉丁,修个钢琴像是雕琢美玉的工匠,更学不来对面东拉西扯的巫婆,费了那么多口舌,只为讲一个故事。

聪明莫不过于凛,躲去楼下,美其名曰看店。

“美丽的姑娘,你说那个精灵是不是傻的?呵呵呵,他竟然会相信一个巫婆的话。”

她是调侃还是自知之明?塞尔试图在乐培签下契约前,劝他,别和巫婆做交易。

他不信,会是一只茶碗般简单。

别无选择的精灵,想不出更好或是更值得一试的办法,签下契约。

太阳升起时,化为叶尖上的一滴露珠,随等候的风,从此消散。

藏宝图被塞尔丢给了于凛,找个宝藏还用不着他亲自动手。反正,她也不稀罕。

水烟拒绝了塞尔的提议,而阿拉丁向来都听她的,虽然偶尔也会违抗。

喜滋滋地将契约收入怀中,拍拍琴台,扬起一阵灰尘,“得去见见我的碗了。”

她去了安彩的住所,学着乐培的样子从窗户一跃而入。理智尚存记得隐去身影,没有人注意到他们。

干净整洁的客厅,除了一架钢琴外,别无其他家具。安彩坐在钢琴前,长发披肩,欢快的音符在十指间跳跃。

她只是来看一眼这个女孩,看看她的茶碗。翻动东西势必会引起女孩的注意,第一次水烟没有动作,听完一曲便很快离去。

第二次,塞尔在网上找到了安彩的联系方式,预约了调音。

水烟希望这能拖得时间久些,命令司谭在琴弦是做了手脚。她留下了司谭,独自再次来到安彩的家。

两室一厅的房子空落落的,客厅的钢琴算是最大件的物品。主卧已经清空,灰白墙壁上岁月留下的痕迹,显示出曾经有人居住。安彩的卧室只有一只衣柜和上了锁的樟木箱。

她的眼睛不方便,这样的生活的确方便了许多。

抬了抬眉,水烟思索着茶碗的位置……

塞尔在得知她未取回茶碗,并且要求再见安彩一面时,立刻答应了,命令于凛找个借口约那个女孩。水烟诧异道:“我以为我们会一同过去?”

直接找上门不比预约来得效率更快?

于凛摇头,拿出一张边缘焦黄的纸,递给她:“您看了就会明白。”

这张纸她见过,乐培从琴箱里带出来的藏宝图。狐疑地打开藏宝图,定睛一看,“我的神哪。”水烟骂道,“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哎,老板与您一样。”当初若是看一眼也好,故作潇洒瞧也不瞧,丢给他。现在可怎么办,精灵已不在。

彩色蜡笔歪歪扭扭,绿的是树,红的是花,黄色的是太阳,七种颜色划过整张纸。不过一幅儿童画,还是个不会画画的孩子胡乱的涂鸦。

放肆大笑,笑得眼泪都止不住,她真想看看塞尔脸上的现在是何表情。十架钢琴,百架钢琴,貌似连根琴弦都买不起。

“老板说要找到这幅画的主人。”

笑声戛然而止,“他还信宝藏是真的?”

“老板说,精灵不敢欺骗神灵。”

真是自负的神灵。努了努嘴,水烟继续问道:“那个女孩是这幅画的主人?”

“不是。”

神灵的想法总是稀奇古怪,更何况塞尔不是一般的神灵。水烟不再追问,见到那个女孩之后,自然就会有答案。

“说了那么多,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临危不乱镇定自若,安彩岂会不明白,来者不善,这次调音就是个阴谋。为了那个精灵吗?原来他不叫幸运——虽然她从未相信过这会是一个真实名字,但真相摆在眼前的时候,难免会有失落。

乐培,他也从未相信过她啊。

今早安彩去了邮局,结果可想而知,没有寄件人的地址。原来是这样啊,乐培,leprechaun,不就是精灵的名字嘛。

“乐培与我订下契约,”向后靠去,坐得久了也会累,水烟扭动着脖子,“不过,我觉得应该尊敬一下当事人的意见。安,你想看见这个世界吗?”

安彩警惕地坐直了身体:“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啊,看见蓝的天,白的云,绿色的薄荷茶,黑色的钢琴。”

展开双臂,陶醉在她诉说的景象之中,却在旁观者眼里截然不同。阴险的巫婆含糊其词,绝不提眼睛和光明。

食指放在嘴边,她冲挑眉的塞尔悄悄做了个噤声的举动。垂眉敛目,移开视线,塞尔想起了乐培。

“不可能。”

不是不要,是无法相信。冷硬地,安彩拒绝不了诱人的提议,但,如果是再一次的失望,她接受不了。

毕竟,连精灵的眼睛都治不好她的失明。短暂的光明,稍纵即逝,只来得及看一眼。

“为何不试试呢?”蛊惑人心,巫婆尤为擅长,轻柔地语气循循善诱,“乐培的心愿哪,消失前仍忘不了你,我们的契约有伟大的神灵见证。而神灵,会保佑精灵,也会保佑精灵庇护的人类。”

木槌声停止,钢琴前的背影僵硬,与塞尔眼角的抽搐相得益彰。

“他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

急于重见光明的女孩,落入了巫婆的圈套,不费吹灰。犹豫、警觉、威胁,在光明面前,摇摇欲坠,甚至不问过程。

冰凉的指尖抚过女孩紧闭的双眸,浅金色的瞳孔闪过凌冽的光芒,上翘的嘴角是不屑。她的额头抵住女孩光洁额头,盈盈光晕慢慢将俩人包围,忽然——

蓦然睁开眼,水烟惊讶地看着女孩。

宽厚的手掌覆盖在她的肩头,不知何时司谭来到她的身后。就连塞尔也变了脸色,阴晴不定地盯着等待奇迹发生的女孩。

感觉到她的离开,安彩试图睁开眼睛,“别动,还没结束。”伸手覆上她的双眼,水烟踌躇不前。

女孩很紧张,水烟又何尝不是?该死的精灵,竟敢欺骗她!

笑意浮现,狡猾的精灵,连后悔的余地都不给她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