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匹黑色骏马拉着的战车嘶鸣着穿过天空,黑色星花纱衣在夜风的吹拂下猎猎飘扬。驾车的女子容色美艳,表情却冷得让人望而却步。她就是夜神纽克斯,每天傍晚她都会准时离开自己在冥府的住所,用夜幕笼罩大地。她冰寒的目光转向远处隐在云雾里的山峰,嘴角轻轻撇了一下,又微微翘了起来。
此时的奥林波斯山脉上,诸神大多都去休息了,只有星点的灯光亮着。酒神的居所不分白天黑夜都在举行宴会,匠神估计又在鼓捣什么新的器具,而雅典娜,自然是在看书。
神的居所都可以按照自己的喜欢变幻样式,雅典娜居住的地方也不例外。
两排树立的高大凹纹石柱,上面有山花盖顶,没有复杂精美的雕刻,也没有墙,柱子之间飘扬着一层浅淡的雾气,好像轻纱笼罩。里面的空间高大空旷,正中央空悬着一个跳动着明亮火焰的石盆,但里面却是空的,并没有柴火或者灯油。石盆斜下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散落着几本摊开的书——不知道是什么材质做的,还有草汁墨水和金尖笔。
一只漂亮的雪鸮停在悬浮在半空的树枝上,雪白的羽毛尾部有些黑色斑点,金黄的眼睛一眨不眨,喙上下敲击着,发出不满的咔哒声,看来是因为被主人无视的缘故。而它凝目注视的人正俯首翻阅着什么,纸页轻微地哗哗响着。
瞬间——四周突然黑了下来。
雅典娜在黑暗里无奈地抬起了头。火盆还是燃着的,只不过空气变得浓黑而难以穿透,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夜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关心起她的起居,在她执行工作跑到中天时还发现自己没睡的时候,就会用她的能力把宫殿里变成一片黑暗。自然,这对纽克斯来说只是举手之劳,但是雅典娜完全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自然,她去冥府的时候也顺便问了一下,可惜作为五大创世神之一的夜神惜字如金,就回答她一句话:“注意休息”。
雅典娜微微叹了口气,夜神的好意她没有办法推拒。“可米加,”她唤道,雪鸮一振翅膀,呼啦啦地落到了她伸出的手臂上。“不好意思,让你无聊了。”雅典娜一边说着,一边用空闲的右手往空气中一挥。只听见外面的黑夜中立时传来一阵咕咕的叫声,还有羽毛擦过灌木丛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雪鸮睁大眼睛,发出兴奋的呜呜声,两只爪子抬起又放下。它偏着圆圆的、毛茸茸的脑袋在雅典娜的下巴蹭了两下,这才振翅飞了出去。
真是个静不下来的小家伙,雅典娜露出了微笑。她正往一边的石床走去,却突然想起白天匠神送她的东西。听赫斯的意思,好像是个吊床?雅典娜这么猜想着,成品也证实了她的猜测。用手摸,很柔软的触感,上面还系了个塞满了羽毛的枕头,不用拍就可以自动调整出最舒服的形状。她躺上去,吊床自动给她盖上薄被,放起了轻柔的音乐,还以一种微不可察的速度慢慢来回摇晃着。赫斯所言果真不虚。
正当雅典娜迷迷糊糊地快要坠入梦乡,模糊中听见有人在轻柔地唤她的名字,而且似乎就在耳边。她翻了个身,缓缓睁开眼睛,感觉到有个温热的鼻息近在咫尺。
该死的!她的警惕性什么时候这么差了!雅典娜立刻清醒。她从吊床上跳了下来,埃吉斯盾同时显现在她手中。
来人挑了挑眉毛,仿佛很意外。纽克斯布下的黑暗在雅典娜决定要睡觉时已经散去,她可以清楚地看见这个不速之客。没有梳发髻,半长的黑色直发肆意飞扬,剑眉锐利,鼻梁高直,薄唇紧抿,一张脸的轮廓好像是刀削斧凿的一般。最吸引人的是他的眼睛,黑得看不见底。他斜披一袭金色的斗篷,带扣是镶着一颗巨大的、闪闪发光的红宝石的金环,流苏边做得很精致,里面白色宽松的长内衣也看得出来是织工很好的。整个人的身形高大挺拔,斗篷下露出一截编有华丽纹样的腰带,戴着雪白羊皮手套的修长手指轻轻地搭在上面。
雅典娜的心微微一跳。不可否认,这个闯入者长得非常对她胃口。同时不可否认的还有,这个闯入者的实力很可能超过自己,甚至于超过父神——不然他如何能够在不惊动其他众神的情况下进入诸神的领地?
这样一个人(暂且这么认为吧)站在自己面前,雅典娜惊异于自己还没有产生危机意识,拿出盾牌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而已。她到底是为什么觉得这个陌生人不会伤害自己?难道是因为他长得帅气?雅典娜在心里掐了自己一把,哦拜托了清醒一点吧,你可是雅典娜,又不是阿佛洛狄特!
“雅典娜,我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看到,你对我举起武器的样子。”陌生男子说了这么一句,他眯起了眼,脚步缓缓往前迈。
明明他脸上没有什么悲哀的表情,声音也很平静,雅典娜却觉得心一下子抽紧了。她把埃吉斯盾挡在胸前,慢慢地往后退,一边组织着语言:“听起来……我们很熟?”
下一秒,雅典娜觉得自己眼花了,她眨了一下眼,又一下。那张好像一直都很镇定的脸上迅速划过震惊、愤怒以及不可置信,仿佛天下间最不可能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明明才见面,为什么她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些表情统统都不适合这个男人?他对任何事不都是应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于色吗?
男人停住了脚步。“你真的……我真不敢相信。”他凝视着雅典娜,神情里带上了不易觉察的希翼,仿佛在希望他看到的是幻象,又或者是醒过来就发现是假的噩梦。“没有人能够逼你,所以这是你自己的愿望是吗?”男人低声地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这样你会快乐,那么,如你所愿。”他猛地转身,形体化作光点消失在空气中:“你最好祈祷我不会后悔,雅典娜。”
雅典娜跌坐在地。这个男人给人带来的压迫感太强了,尤其刚才最后那一瞬间——他在生气,而且很可怕。还有那种眼神……真实的心痛、隐忍的怒气,到底是为什么而发?战场上面对数十倍体积于自己的提坦,她都不曾腿软后退,为什么这个男人的一个眼神就可以轻易做到?
那个人是直直看着自己的,所以必然不能躲过埃吉斯盾中间的美杜莎的注视,但是他却一点事情也没有,当真不是凡人。(凡人看不到那张脸,但是被盾牌照到的话,凡人会立即死亡。)埃吉斯盾在转动时可以发出闪电攻击敌人,她却一点也不想那样做,当然也有另外一个更说得过去的原因,那很可能是无用功。
当雅典娜躺回吊床以后,她依旧感到心烦意乱。我自己的愿望?他不会后悔?那种语气,那种眼神……我应该认识他吗?
宙斯站在夜幕之中,他正眺望着天空那辆十六驾黑色马车留下的背影。夜神纽克斯,那是掌握着世间最原始的力量的五人之一,自己都要对她敬畏三分,她依旧在为那个人效劳……那个人,真的是那个人吗?不,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应该早已经消失了,百万,千万,甚至亿万年以前就消失了!不,其实他根本从来就没存在过!雅典娜的选择是对的,我告诉她那个方法,也是对的!
“就是你告诉雅典娜的吗?”平静无波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
宙斯感觉一道寒意直直地从脚底板顺着脊椎冲向脑部。是谁?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接近了,还带来这么危险的力量被压制的感觉?宙斯木着半边身子,他艰难地转头四顾,却什么都没有看到。“阁下是谁?我告诉我的女儿什么,和你有关系吗?”
声音一阵低笑。“你的女儿?要不是她对权力没有兴趣,你早把她杀了吧?就像你知道预言之后,对你的第一任妻子墨提斯做的那样?”
宙斯的瞳孔猛地睁大。不可能!他怎么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没有谁的力量能强过我,雅典娜也是个平等的例外,可这是个男人的声音!
声音的主人似乎很满意宙斯现在的表情,语调里带上了“原来也不过如此”的味道。“你的第一个问题我拒绝回答。现在回到我的问题吧,就是你告诉雅典娜,冷水的其他功用?”
宙斯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那种好像无所不在的目光打量了个遍,他强忍着想要颤抖的身体。自己是怎么回事?当初他往父神的酒里加催吐药的时候,也没有这种害怕到颤栗的感觉。不说实话,也会被知道的……“是。”宙斯紧咬牙关,第十条支流的水的秘密可没有几个人知道,这个自己看不到的家伙是谁?(宙斯曾使用计谋让他的父神吃下催吐药,以解救被吞进父神腹中的宙斯的兄弟姐妹,这使得宙斯在推翻他父神的过程中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多管闲事!”那声音突然高了一度,蕴含着澎湃的怒气。
“是雅典娜自己来求我的!”早已经习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宙斯怎么能够忍受一直被压制着的事实?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反驳,声音又急又快:“她说她想要知道一种让人彻底忘记某件事实、或者某个东西的方法!而我正好知道!”
“是吗?”声音这回明显带上了嘲笑,“你有意无意地提醒她自己的誓言,难道不是因为察觉到,雅典娜喜欢上的那个人,你看不透?难道不是因为,你察觉到了威胁的存在?像是,‘如果雅典娜和别人生下一个力量更强的孩子,就有重演你父亲和祖父经历的可能?’”(父亲和祖父的经历,指宙斯的父亲推翻宙斯的祖父而夺走王位。)
宙斯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滴,慢慢汇集起来,顺着脸颊的皱纹淌进已经有些灰白的胡须里。的确是这样,当初他就是怀疑会是那个人,他才拐弯抹角地提醒雅典娜立下的贞女誓,才会告诉她冷水过量可以有遗忘的效果,才会特意让她顶着巡视领土的名义去远洋……可是这些,全部都被人知道了!那也就是说,他的猜测,其实是……真的吗?
“我应该恭喜你的,是不是?你还没有老到察觉不到我的存在……”半空中慢慢浮现出一圈金光,里面有个人影若隐若现。“对纽克斯都那么客气退让,居然敢欺到我的人身上了?唔……还是说,只要我不说明白,你就要一直这样下去?”
宙斯感觉到投视到自己身上的冰冷的目光,再也控制不住,狠狠地抖了一下。
“那现在就给我记好了,我不说第二遍。”威严的声浪从四周压迫而来,空气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沉得让人抬不起头。那其中蕴含着的威势排山倒海,即便是强如宙斯,也根本站不稳脚跟。
“吾乃混沌,一切始于吾,并皆终于吾。忤逆吾者,唯余一途——化归虚无!”
声音消散后,空中的金光也慢慢消失了。
与此同时,圣山脚下的湖泊旁凝聚出一个人形。那是一个年轻男子,他朝天空抬起了头,眸光里不辨喜怒:“你在逃避我……只是为了你的誓言吗?多么可笑,只要是你的意愿,我可以做任何事,包括……离开你。”他最后深深望了一眼云海里根本看不见的人,转过身大步离开了。
声音消散许久,宙斯的身体才慢慢恢复知觉。他撑着地上硌人的岩石站起来,再不回去,厄俄斯该起了。他现在这幅虚弱的样子,谁都不要看见才好。
附近的灌木丛里突然发出扑拉一声。宙斯循声望去,看到一只灰黑羽毛的岩雷鸟惊慌失措地到处乱撞。而后是一阵翅膀扑空的声音,跟来了一只雪鸮。宙斯一挑眉毛,这只鸟貌似是雅典娜的。看起来,脾气有些恶劣,喜欢逗弄猎物玩儿。
两只不通人性的畜生而已,宙斯也懒得多搭理,拖着自己疲惫的身体回宫里去补觉才是正经。雅典娜以后想干什么他都不管了,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嘛!他最怕的那件事,除了那个人,就算有人知道,也没人会成功。像普罗米修斯那种家伙只会嘴皮子功夫而已……但是如果那个人想要达到某个目标,那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那可是空神……宙斯苦涩地想,事实上,就算所有神祗加起来,也抵不上混沌神的一个小指头。开玩笑,那可是他们唯一的祖宗,天地间所有能量的本源!
片刻之后,雅典娜的宫殿之中。
“你说父神身体不豫?怎么会呢,大概是晚上没休息好吧……”雅典娜对雪鸮带回来的消息半信半疑。话说回来父神没睡好,她自己也没睡好,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的家伙到底是谁?
雅典娜在踱过两个石柱间的距离后,决定下人间去转悠一圈排解排解。顺便给父神带点番红花吧,花朵好看,颜色漂亮,再说它的柱头不还可以磨碎了做安神药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