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酒劲散去后, 洛小天是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的,他醒来之前,正在做一个梦。梦里的他仍是悬浮在河水的上方, 而身下一片碧绿色的荷叶在水中铺开, 有数不清的白莲从中探出头来, 开的洁白如玉, 本是祥和安谧的场景, 可转眼之间,白莲却被染成了血红色,有一具具干枯的尸体突然之间代替满目青绿的荷叶浮在了河水中, 所有尸体皆是怒目圆睁的样子,直直地盯着洛小天, 瞬间让其汗毛倒竖, 惊恐万状, 就在这时,一道冷锐的紫色剑光毫无征兆的从远处而来, 直击他的胸膛,顿时让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猛然间跌落进了身下的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顷刻间便将他淹没,他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蓦得醒了过来, 心里“咚咚”的跳着, 依旧带着余悸。等平复了几秒钟以后, 他微微转头, 眼见床的另一侧, 顾言君正撑着脑袋,神色温柔的对着他笑, 深邃的明眸中倒映出他呆滞的面孔。
洛小天有一瞬的大脑空白,紧接着,便用力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的盯着顾言君看了看,当意识到对方上半身是光着的时候,他立刻低头去看自己,很巧,他也是光着的。
脑袋在这一刻嗡嗡作响,洛小天的整张脸都染成了一片绯色,他只觉又气又恼,瞬间抓起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他悲痛欲绝的哭喊:“呜呜呜……我特么的怎么又把你给睡了!”
顾言君被他的这句话逗笑,用带着玩味的口吻纠正道:“你说错了,是我把你给睡了。”
完了,洛小天更想死了。他原本要扇自己几巴掌的,听顾言君这样说,霎时觉得对方不守约定、妄为人师,恼羞成怒后,抬起手来就朝着顾言君打了过去。可奈何手刚刚落下,顾言君就身手敏捷地把他的手扣在了自己的掌心里,可他忘记了昨晚用刀子割他手指的事,一不小心触碰到了伤口的位置,直到听到洛小天痛呼一声,他才急忙松开了手。
洛小天呆呆地看向自己带着血痕的手指,脑海中猛地闪过昨天晚上顾言君的那句话:给你放点血。
一时间,他越来越觉得顾言君就是个乘人之危的小人,亏得他之前还对他产生过一丝丝的好感,现在想想,他是傻了吧!
眼见他的脸黑成了屋外的阴云,顾言君赶紧趁其不备拿了衣服穿好,然后一步一步,轻手轻脚地朝着门口走去。
“刷”得一下,有枕头从他的头顶上方飞过。顾言君怔了怔,想着在洛小天把房子拆了之前得尽快闪人,便慌忙加快了脚步。
怎料刚刚打开房门,就看到了欲抬手敲门的段默。
他见顾言君的脸上透着从未有过的慌乱,顿时疑惑道:“三殿主这是怎么了?”
顾言君浑身彰显着不自然,但他好歹也是灵云城的三殿主,在弟子面前,举止不能乱,便佯装镇定的把手背到身后,努力保持平静的反问道:“你来有事吗?”
段默愣了一下,微启嘴唇刚要说一句“外面暂时不适合出行,还需要在客栈多停留一时”的话,可还未等他说出口,就见顾言君突然之间把身体往旁边闪去。
段默一时弄不清楚状况,只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瞅着行为怪异的顾言君出了神。然而就在下一秒,有一个细长的影子从眼前倏地一晃,他来不及警觉,就那样迎面撞上了莫名飞来的板凳,只感觉脸忽的一疼,有鼻血顺势流了下来。
窗外的雨还在滴滴答答的落着,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灰蒙蒙的一片。
洛小天小心翼翼的给段默冰敷着肿起的脸庞,面上尽是愧疚之色。他抬头看了看窗边站着的顾言君,一想到此事是因为对方而起,心里便越来越生气,恨不得立刻举起板凳,找准顾言君的脸扔过去。
这时,段默突然斟酌着开口问道:“你昨天晚上,怎么睡在三殿主的房里了?”
洛小天一怔,瞬间有些局促不安,他该如何开口,才能把段默对他的误会降到最低,又或者他不开口,又怎样表现出他的无奈。
“我昨晚喝了点酒,喝着喝着吧,就睡过去了……”
他说话一点底气都没有,段默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慌乱,便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可就在此时,顾言君忽然接着洛小天的话补充道:“你睡过去之后,半夜又醒了一次,不仅满屋子的乱转,还吐了为师一身的酒水,接着又拿起案上的毛笔,想着往自己身上乱写乱画,没办法,为师只能解了你的衣服。”
他说的理直气壮,又带了一丁点的嫌弃,一时间,竟让洛小天的脑袋里找到了一小段画面感。
好像是这么回事。他想了一下,岂不是他误会顾言君了,可谁让对方说那种话,明摆着想看他难堪,更何况,顾言君还趁他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划伤他的手指,这笔账,也得算清楚了。
他把手高高举过头顶,唯恐顾言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那徒弟我受得伤呢,又是怎么回事?”
顾言君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下洛小天的手,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倒是眼底多了一抹暗沉。他之所以取洛小天的血,是因为郁尘鼎。
在燕门宗的时候,洛小天其实已经解了郁尘鼎的血印,当时顾言君通过莲花玉坠感觉到,洛小天体内的煞气出现了异常的波动,这也许就是那日他被燕睿刺伤,伤口却很快愈合的原因。但是这一点,洛小天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其他人当时也没有察觉。可当顾言君抱着洛小天从异境空间离开的时候,特地注意了一下他的后背,当时衣服上的血液都凝固了,那伤口处却分明有赤黑色的煞气浮动,气息与过去萧寒体内的完全一样。
只是有一点,顾言君始终不得其解,明明郁尘鼎中的血印已经解除,可为什么却还是如同普通的鼎一般,没有法器该有的气力,所以他只能再取一点洛小天的血,来试验一下,不过结果仍是没有变化。他不明白,当年萧寒到底在想什么,他在死去的那一刻,用尽全力设下血印,难道单单只是因为一个他所理解的“悔过”吗?他用郁尘鼎杀了水谣村的所有乡民,但却没有用郁尘鼎杀了那些要取他性命的修士,难道仅仅是因为一时的不忍吗?
思忖片刻后,他望着天边将散未散的乌云,不以为意地回应道:“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
洛小天听出了他的敷衍,刚要怼他两句泄泄气,却听到旁边的段默有些着急的询问道:“你手受伤了?……让我看一下。”
顾言君再次瞄了一眼洛小天他们,见段默握着洛小天的手,一副甚是关切的模样,竟突然觉得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浮躁:看个手指头而已,至于握着手吗?
这一幕,他越看越觉得心里烦闷,下意识的就抬起手来,“嗒嗒嗒”地敲击起窗沿,而且声音渐渐盖过窗外的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惹得洛小天与段默瞬间朝着他投来一记疑惑的目光。顾言君意识到了那两人都朝他看了过来,立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摸了摸额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段默,你有没有向店家打听一下,前面是什么地方了。”
段默并没有察觉出他的刻意,仍是认认真真地回道:“我从店家口中得知,距离这里六里的地方,有一个福安村,过去这个村子里的村民经常来这边镇上做皮草生意,可最近一段时间,却再没见过那个村子里的人,前不久,有几个衙役到福安村催收赋税,可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又去了一些人,也是去了就失踪了,音信全无,人们猜测着有妖魔掳人,从此镇上的人就不敢再往福安村去了,客商也是绕道而行。”
“去了就失踪,听着就恐怖,”洛小天还没去就开始犯怂,“那咱也绕道吧,别去那个什么什么村了。”
段默皱了一下眉:“可是经过福安村,是去易忘山最近的路程,如果绕道的话,就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况且我们对这里的地形不了解,绕道而行很容易迷路的。”
洛小天托着下巴深入思考了一下,最后满意的笑了笑,自认为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咱们御剑飞过去吧,又快又省时间。”
话一出,段默转头去看顾言君,脸上有道不明的情绪,洛小天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顾言君,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叹了口气,无奈道:“得,忘记他不用剑了。”
这时,顾言君云淡风轻地说道:“我这次去易忘山,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便是要守正辟邪,除魔降妖,以求能顺利渡过百年的劫数,既然说福安村有妖,我们便去降了那妖物。”
“好。”段默回复的倒是积极,却没注意到洛小天的脸已经铁青了。
他一副忧郁难耐的样子看了一眼段默,又看了一眼顾言君,刚要开口说一句“我先在客栈等着,等你们降了妖,给我报个信,我再追上去”,可一个音节还没说出口,就听到门扇“咣当”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来人是许以卿,一进来就笑嘻嘻地说道:“外面雨停了,要现在出发吗?”
“不行!”洛小天突如其来的开口,让其他人皆是一愣,不由自主地便朝着他看去。
其实洛小天自己都没想明白为何要这样说,他只是听到一个“雨”字,便会下意识地就想到若千晨,那家伙最怕下雨天了,估计现在正躲在房间里哀叹呢,外面的雨是停了,但地上积聚了许多小水洼,对若千晨来说,仍是出行不便。
洛小天被顾言君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他低下头,尽力让理由充分一些:“我……我是觉得这天上还有几片乌云,说不定一会儿又下雨了,倒不如等着太阳出来,太阳出来了,水汽都蒸发了,道路也不算太泥泞,这样走的也快一些。”
段默与许以卿相继点头,觉得洛小天说的也在理,只有顾言君不置可否,依旧望着窗外出神,不远处的河堤旁,杨柳摇摆着缕缕青丝,像是在迎合着他此时变化不定的思绪。
他知道洛小天是在为若千晨找借口,他这个小徒弟平时看着对身边所有人都漠不关心的样子,但若真的“豆腐心”起来,还真是无人能及。只是若千晨明明可以为自己找一颗心,让自己可以犹如正常人一样,不再因为陶泥之身害怕水,可他偏偏甘愿如此,是因为他更害怕失去永生之躯,还是更害怕变得“有情”?
远处雾蒙蒙的水汽渐渐消散了,顾言君转身看向洛小天,神色平静的仿佛心无所求,只轻声说了两个字:“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