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都是玻璃,四面都是镜子,南方城市的喧响,如同河流在头上,在半天空中回荡。这是另外一种眩晕,和高原上的眩晕不同,这眩晕让阿哈也产生了轻的感觉,漂浮的感觉。
人群在远方掠过,在街头掠过,在地铁口掠过,在广场掠过,像海一样的喧嚣,像风一样地转瞬即逝,像迷路了一般游移。人们在人群里彼此擦肩,在时间的轨道上滑翔。城市是一个网络,空中的网络、地面的网络,看不见的网络,以及他们内心的网络,人们在城市里生活,就被这无数的网络围困缠绕。
游移着的阿哈,如同一粒发亮的尘埃,在阳光里飘游,在接连不断的光亮里东张西望。她来到了城市,就意谓着她失去了家,失去亲人和朋友,失去了过去,历史和记忆。她不得不与过去割裂,不得不忘记自己曾经是一个公主,来源于一个神秘的民族。
她离开了高原,离开山区自然的怀抱,离开细雨绵绵的所有日子,离开诗意但有着淡淡的忧郁的森林城市,来到真正的城市——现代大都市。这里生活的每一个画面都是如此的新鲜,每一处景物都仿佛张开了嘴巴将阳光吮吸,这个明亮得耀眼的城市啊!
每一个来到城市的孩子都是发亮的尘埃,他们遍洒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这些尘埃们,如果不努力变成明亮的星,就连自己渺小的光泽也将保留不住,他们的青春会很快消逝,也许真的就变成了尘埃,无声无息。
每一个来到城市的孩子,都有梦想将他的胸膛鼓胀,给他的行脚添力,带领他飞翔。而他们的过去,只剩了缥缈的回忆,如同褪色的老照片,如同几十年前的老电影,黑白的、迟缓的、模糊的,远了。他们迅速成长,忘记昨天。
阿哈在街头上飘荡着,在人群中游移着。她看见一个吹泡泡的孩子,他粉嫩的腮鼓起来,小小塑料管的另一头,一串串泡泡飞出来,折射着太阳的七彩光芒,飞向洁净的蓝天。尽管它们都在飞向蓝空的过程中迅速破灭了,小孩子还是欢天喜地,不断地仰头向天空吹泡泡。
阿哈被这孩子天真的欢喜感动。
城市是神秘的,连这个吹泡泡的城市孩子对她来说也是神秘的,在她看来,这小孩是个制造梦想的小小人。她跟着他,从这条街到下一条街,他一路上一口接一口地吹出了美丽的泡泡,她则追随这些泡泡,看它们在空气中游荡,在等待上升的时候纷纷破碎,留下五光十色的影子。
她一路跟着,引起了小孩母亲的警惕。年青的母亲驻足停步,对她怒目而视。阿哈浑然不觉,咧嘴笑笑。花季少女是阳光的宠物,阳光里她的笑脸是多么的生动!那母亲大概也被她感染了,拉着孩子的手,释然而去。
阿哈十分兴奋,她也买来了小瓶肥皂水,开始吹泡泡。
泡泡在飘扬,它一簇簇地诞生,眩惑着又一群初来乍到的目光。广场上聚集着群群新到此地的异乡青年,他们挣脱了乡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象山里的兽自会寻找自己的同类,阿哈打量着他们,听他们奇怪的口音,除了四川话,别的方言她一句也听不懂。他们和她一样的滑翔和奔跑,如今站立在繁华的街口广场,遥望锃亮高耸的建筑,有些隐隐约约的慌张。他们大概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渴望进入玻璃和网络的生活,急速地鼓胀着自己薄薄的肺叶,和汽车、行人一道呼吸这城市带金属味的空气。城市明亮,阳光过于耀眼和陌生,乡间的阳光则灿烂有力,亲切又芳香。
异乡青年们茫然的目光张望着,他们在等待,大概是等待自己的同乡来接,然后去到这城市周围的某个小城市,钻进某家工厂灯火昼夜不灭的车间,心甘情愿地让老板将他们的青春和血液吸干。
阿哈不需要等谁,她和别人没有关系,没有人认识她,无人知道她的行踪。她住在一家干净的行业招待所里,每天在人海里优游,看无数陌生的脸孔。陌生的脸孔看多了,就觉得每一张脸孔都差不多,着急或是茫然,自信或是不安,只是无数城市符号中的几种,是一些乱码。真的,每一张脸孔都只是一个脸孔,每个地方都只是一个地方。
偶尔,她会在人群中兀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颜如卿,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仿佛有小锤在里面擂打,令她胸口疼痛。她奋不顾身地跑过去,在车流中惊心动魄地躲避和奔跑,追上他。她紧张得嗓子哑了,发不了声,就去扯他的袖子,他回过头来,是完全不相干甚至有些劣俗的一张脸孔,下巴紧接着歪扭的领带,表情十分戒备,立刻将她赶回尴尬和失望的现实。她颓丧得忘了道歉,对方却立刻象老熟人般对她笑笑,甚至还想回身拉拉她,吓得她撒腿就跑。
她一直坚信,总有一天,他们会在街头,在茫茫人海中蓦然回首,发现彼此的脸孔。在那样的瞬间,奔跑?拥抱?哭泣?她想,那样的瞬间将会产生的,一定是巨大的眩晕,高原不眠之夜的那种眩晕,仿佛城市变成了高原,人群和楼房变成远山和森林,他们眩晕着,将对方拥抱,吸吮对方的气息,和对方一起从高原的最高处向平原滑落,向海边滑翔……每天每天,她怀着这样的期待和幻想在越来越辽阔越来越灼热的城市街头游荡。
如果不是因为随身带的钱快花光了,她将永远这样游荡下去。从这里走过去,从那里走过来,你可看见一个小姑娘姑娘姑娘,她在这城市里到处彷徨彷徨。
广场上一个穿紧身裤披红披风的男孩子站到她面前。她躲闪着,他却固执地将她拦住了。他模样不错,但脸孔上有一种复杂的成年男人一般的微笑。他递给她一张卡片,说了一句英语,语速很快。她茫然地摇摇头,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跑。他们跑进附近一栋大楼,又上了电梯,出电梯后立刻听到轰轰的音乐,有人在高声数节拍喊口令。红披风男孩向她一鞠躬,转身跑进了电梯。一个主管模样的黑皮肤女子迎上来假装热情叫道:“啊,又一个靓女!恭喜你被我们的星探发现!”将她拉进大厅里。大厅里一些面无表情的女孩子正在走时装步,她们身姿别扭僵硬,却用乜斜傲慢的眼光打量新来者。另一个女孩子突然堵住她俩为讨回报名费吵闹,瘦弱的她被黑皮肤不客气地攘到一边去。几乎同时,阿哈赶快挣脱黑皮肤溜了。
她重新回到如流的人群中,沿着街边,走在骑楼下,看那些美丽的橱窗。每一个橱窗都是城市小小的面孔。
这个叫“流行前线”的商场很有名,它占据了一座大厦的三层。在一层临街的橱窗里,塑料模特婷婷玉立,长得和真人一模一样,不,比真人更美丽,美丽得不眨眼睛。一个身材欣长的年青男孩打开正在一个独立的橱窗里给模特换服装,他熟练地将它的手臂和腿分别卸下,再将衣服和裤子套上去,嘴里哼着歌。阿哈是将那模特当人看的,就觉得他的行为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恐怖和残忍。为了克服自己的幻觉以及由此产生的痛楚,她一直盯着他,看他完成这过程,以证实它真的只是个塑料的躯壳而已。男孩的皮肤很白,手脚细长,十指如葱,象个女孩子,但动作以及动作的力度,还有他的嗓音,又是绝对男性的。阿哈突然想起她小小的弟弟邦。伶俐曾经对阿哈说,她生得美丽,是因为生下来后就将她放进了花房里,和所有的花儿一起成长。如果她母亲将邦放进花房里去生长,可能会长成眼前这个男孩子细嫩的模样。
他抬头看她,将手里的活故意放慢了,和她说话。
“你的身材比例很标准哎!”他说。
“什么意思?”
“我是这家商场的装潢师。你的身材就和这模特一样。还有,你的头,五官,小巧精致。真正的国际性审美眼光里,有魅力的模特都是小脑袋的。”
“我是人哩,我的头也不是你所说的那么小。”阿哈略为不满,但结果她说的话令他和她自己,都笑了。
“我把你看小了?你还以为大头聪明啊?”
“我不喜欢你说我小脑袋。”
“唉,我说你美哩,你看哪个国际名模不是小脸小脑袋?我一直建议我们经理,请真人模特,因为我们这个品牌的服装动感很强,需要从不同的角度来展示。”
阿哈心里一动:“经理同意了吗?”
“主要是人难找,你想,一天要站十几个小时的哦。条件好的模特,都奔演艺公司,走T台去了。全都是娇生惯养的妞,一边走台,一边将眼睛睁得象探照灯,恨不能一眼就瞄住一个大款。”
阿哈的声音很轻,因为她在压抑着自己心里的激动:“如果你们真的要请,你也觉得我合适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