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鹰和李遥傍晚在深圳黄石机场下了飞机后,打的到西乡。
南方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晚霞暗淡之后天边已经升起了薄暮。薄暮散布的地方,应该就是大海了。
那种很久没有的飘零感又涌上王鹰心头,他望着车窗外绵绵无尽的甘蔗林、叶面阔大的香蕉树,一言不发。
李遥一路唠唠叨叨,炫耀他的见多识广。
走了近一个小时,车费已经花了一百多元。到西乡,司机说还要收回程空驶费,加起来要一百六十元。李遥本来就嫌贵,一听还要加钱,就在后座跳起来,又用云贵话骂司机。司机不慌不忙,也先用白话将他痛骂一番,然后说要拉他们去他大佬那儿。
“大佬?的士司机也有大佬?”王鹰有些纳闷。
身在异乡,最怕的事情就是误踩黑道。李遥立刻改变了态度,叫王鹰赶快付钱。司机继续用白话骂着,还未到金腰带,就赶他们下车。
下车后,两人又走了半个多小时,天黑尽了,才在一个打工仔指点下,找到了用废弃厂房改装的金腰带酒吧。门口的保安将他们拦住。
“我们找梁老板。”李遥说。
保安一脸冷漠:“找梁老板?他认识你们吗?”
“不,不认识。”
“那就赶快滚吧!”
王鹰按下保安挥起的手,冷静地说:“是梁老板的朋友苏瑞龙先生介绍我们来的。”
保安示意手下,立刻有人进去通报。不一会,有人出来带他们上二楼见梁老板。
梁老板正在吃炒饭,可能是饿急了,吃相十分难看,也不抬头,口里塞着饭菜招呼他们:“坐,坐。”
梁老板抬起头来,看了看李遥不高兴了:“苏老板说来一人,怎么来了俩?我这里才开张,不是缺人手——当然,特殊人才是缺——我怕养不了那么多嘴巴啊。”
到的是一个陌生地域,又从出租车司机那儿领略了不少陌生人的阴狠,王鹰听他一口标准的北京腔,就有好感。李遥心里却十分窝火,本来自己也是个老板哩。但今不如昔,他立刻往老板的桌前凑:“嘿,我是王老师的那个,经纪人。我和苏老板也是哥们,他贵州饭店才开张的时候,也是我们一伙兄弟帮他带旺的。”
“经纪人?”老板望望王鹰,王鹰看见他嘴角挂着饭粒,十分不雅,就点点头把脸别开了。
金腰带是个拳击酒吧,每天晚上都有两到三场拳击赛。这里原来是一家印刷厂,因为经济纠纷停产,老板也不知去向。几个南下的**子弟在海南岛经营种植场赔光后,转来这里开了这间酒吧。
废弃的厂房做成酒吧后显得十分开阔,没有进行多少装修,只是给屋顶横七竖八的铁支架刷上红色油漆,所有的吊灯、吧台的柜面和假屋檐、高脚旋转吧凳,也一律选择了红色。钢铁的褐锈和鲜艳的红漆给人强烈的视觉刺激,简陋的座椅和正中间鲜亮的拳击台,更是令每一个来客兴奋,等不及比赛开始,他们就嗷嗷叫过不停。
酒吧客人最初是慕名而来的本地生意人和珠三角洲的赌客,开业不久,附近工厂的打工仔也疯狂涌来了。一到晚上,酒吧里拥挤不堪,房顶的几个巨大风扇呼呼转个不停,人们汗流浃背情绪激昂,负责卖下注单的几个小姐忙得衣服湿透了,劣质文胸的钢箍海绵托垫线条毕露。拳击台上,主持人富于煽动性的演说已经将人们的鼓胀了起来,紧张的血腥气氛被渲染恰到好处,一幅后工业机会主义搏击时代的序幕已经拉开。
拳击开始之前的时间是西安歌手小王的,她唱得其实不好。
“心里的他,快归来吧,这里才是快乐老家……”
小嗓门,气不足,白话也不标准。
小王原来是西安一家幼儿园的老师,因为男朋友小刘在南方做流Lang歌手,她也将工作辞掉过来了。小刘曾经在西安大学生校园歌曲演唱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现在是宝安一家夜总会的主音吉他。
拳击是真打,一场赛完,不说输家满地找牙甚至数完十也撑不起来,赢家也满脸是血。输者滚蛋赢者数钱,无论是谁倒下,人们总是欢呼着,叫嚷着,用大杯往喉咙里灌生啤酒。
场与场之间大段时间,是王鹰的萨克斯独奏。他的音乐在这段空隙时间给人们新的刺激,激发他们对下一场战斗的期待,如同啦啦队。
当晚的比赛结束后,人们默默无言地吃夜宵,这以后才真正是王鹰的音乐时间。他的独奏极其优美抒情,饱含忧郁,似乎充满了对失败的哀悼和人生的感伤。这段时间里,酒吧无比安静,人们深吸着啤酒杯上即将漫溢的白色泡沫,一边听萨克斯独奏。萨克斯音乐一响起,就有人点曲,往往是那些从香港过来的少妇,或是香港商人养在本地的寂寞二奶,她们爱点《哈雷姆夜曲》、《人鬼情未了》、《海边的陌生人》、《回家》等等,点曲之后,她们的眼睛就直钩钩看着萨克斯手,一边倾心地听,一边向他放电。
王鹰一律闭着眼,不接应。
一曲罢了,她们轻抿一口咖啡,叫侍应给他送去一杯啤酒,他面无表情,仰脖一饮而尽,将杯子惯到侍应的托盘里,从不言谢。
王鹰是个不愿多管闲事的人,时间一久,对酒吧里的许多秘密也有所了解。比如说有几个拳手实际上是老板的人,他们会根据老板的安排自己倒下或者打倒对方,这全看当晚客人下注的情况。常常有外地莽撞的拳手前来挑战,老板会先与他们谈判。
一次,一个在少林寺待过的河南人,带了一伙汉子突然出现在酒吧里,凭着自己强健的体魄和实力,看气势是要夺走金腰带踏平酒吧的意思。老板不动声色先将他们稳住,然后立刻请了香港武术馆的教官过来。那教官并不强健,和河南人相比甚至显得单薄,但他和裁判一起做了很多准备,身上涂了厚厚的橄榄油。为防万一,当晚开场前酒吧里所有的保安还被秘密召集开了会。结果,老实蛮干的河南人不是被裁判判令犯规,就是每一拳都滑溜溜地擦过甚至落空继而轰然摔倒,最后被香港教官将脸和肋骨打碎大半。
每个血腥的夜晚对王鹰来说都是残酷的考验。
李遥白天睡大觉晚上喝啤酒,人白胖了不少,王鹰白天就十分难过烦躁,只能在附近走走,沿着一条快干枯的运河甬道走过来走过去,看见陌生的北方女子就追上去瞅瞅。
酒吧附近有一家制衣厂,王鹰在外守候了一整天,才知道该厂是封闭式管理,只有傍晚才放女工们出来。酒吧傍晚就开始营业了,老板再不许人出去,王鹰就叫李遥去守。李遥回来说真看见有个女工和阿哈一模一样,要不是被工厂的保安驱赶,他可能都和她说上话了。
王鹰听李遥一说,激动得难以控制自己,不顾一切在傍晚的时候去了那家制衣厂。他在那黑暗的巷子里徘徊了几圈,被制衣厂保安抓了起来。这些生活枯燥待遇低下的保安都有暴力倾向,他们用封箱带绑住王鹰的手,怕他叫嚷引来警察,又干脆连嘴也封了,就关在一间办公室里,准备整晚上拷打他取乐。幸亏保安队长随后赶来,他是金腰带的常客,认出了王鹰,立刻松绑道歉。
听说王鹰找人,那队长还动用职权带他去看了所有的车间。车间那真是相当相当地大,白花花的灯光里女工们要工作到凌晨才能休息。两个高大的男人出现在车间,所有女工都似乎摒住了呼吸。她们虽然疲惫不堪,听说有人来找女朋友她们还是振作精神打情骂俏一番,想吸引他的注意。这情景十分可乐,因为一遇到女人卖弄风情王鹰就会出现一副紧张又严肃的神情,实在是因为他没有鞭子,即使有鞭子也只会抽灯红酒绿里的女人而不是这些离乡背井的可怜女工。
他在她们当中没有发现阿哈。
金腰带的员工是不可以随便外出的,回到金腰带,身兼主持人的经理给了他小小的警告。梁老板正好陪客人喝酒,就大度的笑笑,还将他介绍给那一伙北方来的朋友。
高个的北方人们在酒吧人群里十分醒目。“啊,艺术家,了不起,了不起!”他们挨个与他握手,“听说你是梁兄专门从贵州请来的?”
梁老板挥着手里快掉灰的卷烟,吐着烟圈说:“西南萨克王!的确也是我听到过的最好的萨克斯风!”
“是吗?比起咱们那儿的刘元,怎么样?”
“刘元没有范圣琦吹得好,老头子那才叫风度。”
“见笑了。”王鹰说,欲走开。
“来一段爵士吧!”梁老板得意地说。“到台上去吹,今晚大家可是还没听到你的萨克斯呢!”
王鹰将萨克斯管的吊带在脖子上挂好,去到台上——就是那个围着缆绳的拳击台上,演奏《刺激》。
他的音乐里永远有即兴的元素,这是别人无法模仿的,也是酒吧乐手们难以企及的。所以即使同一支曲子,演奏一百遍就有一百个版本。热爱他的音乐的人,会在他的每一次演奏中体味到不同的情绪,触摸到他变幻万千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