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校,学习成绩差的学生永远是自卑的;中学阶段尤为突出。如果说,这些自卑的学生还有一些开心的时刻,那就是当他们和他们的伙伴处在一起无节制的嬉闹、天南诲北地胡吹,甚至是做些恶作剧的事情的时候。尽管沈幽兰曾不止一次地对“甩班”的陈少彪、郑海东等一批“调皮生”说过,叫他们多到她家来跑跑,多找班主任谈谈;尽管班主任于老师也多次同他们谈心,叫他们振作起精神,不要背成绩差的包袱,快快乐乐生活,堂堂正正做人,但他们到班主任家来的次数还是很少。即使来了,也是显得极不自然,不是低垂着脑袋,就是双脚并齐,放在一处无意识地相互摩擦;即使说话,也是老师问学生答老师不问他们就不说话的一种僵硬局面,丝毫没有主动性,没有生动性,更是缺少活力。
学生有学生的伙伴。自从明光华几个住校生每次饭前到师娘厨房热菜以后,陈少彪、郑海东几位“调皮生”也能经常同明光华他们一道进师娘的厨房了。起初,他们只敢如一群怕猫的小老鼠,畏缩在那间不大的厨房里咕咕叽叽,或是搬着暖水瓶倒开水泡锅巴,或是用水瓢在缸里舀生水喝,或是用手抓着那刚刚热过的咸菜吃,或是拥挤在灶口争抢着用火钳往灶堂里塞柴草,借便把手伸进灶堂口烘火取暖。有时,柴草塞得过多,灶堂火焰一时闭息,惹得一股浓烟猛然从灶口喷出,扑到他们的脸面上,呛得他们一个个张嘴流泪打喷嚏,他们就相互埋怨、责怪,甚至相互扭掐撕咬敲脑袋……但这一切也还只能是小老鼠样的动作和响声,不敢有丝毫过份的放肆!这时候,就从竹笆窗口那边飘过师娘那慈柔而动听的声音来:“瞧你们这班小头鬼,到一块就没个安稳!”学生就一个个吓得缩颈伸舌,做着鬼脸,寂然无声。
有时候,中午店里的生意正忙,偏在这时间厨房锅里煮开的饭正需要浮汤,沈幽兰分身不得,就又朝竹笆墙那边喊:“光华,里锅的饭要浮汤了,快给我往灶堂里塞把柴!”
学生担心把老师家的饭烧生或者是烧煳了,都缺少这个勇气,就说:“师娘,我们不会浮饭汤!”
沈幽兰匆匆忙忙从店堂那边赶过来,慌慌张张往灶堂里塞了把柴草,又火急火燎赶回店堂做起生意。
“姨娘,你中午太忙,往后就让陈少彪他们在店里给你做个帮手,反正他们中午也闲着没事干。”一天,沈幽兰正在灶口浮饭汤,好心的明光华认真向师娘建议。
沈幽兰感激地看了一眼这个善于体谅人的学生,心里就稍稍活动了一下。她虽然知道古有“无事不进店堂”的说法,但她又想,这些人都是她丈夫的学生,都是别人认为无法教育而她丈夫却偏要竭力把他们教育好的学生,而且丈夫也曾多次有求过她,要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协助他管理好这批学生。每想到这些,她就又想到她在孤坑时,自己虽然识字不多,教不了学生,但凭她的热情、温柔,还是赢得了在那个民办小学的学生一呼百应的威信!现在,她确实也很想在这样一所中学,再一次为她丈夫在这个被人认为被甩掉的班级的学生面前尝试尝试!
“这倒是接触那些‘调皮生’的一条好路经呢。”沈幽兰听了明光华同学的提议后,这样想到。
接受了明光华同学建议后的第一个中午,沈幽兰店里的情景就完全换了一个样子。厨房那头,原有的那窝小老鼠似的叽叽嘁嘁打打闹闹的学生除了几个住校生仍在按时热菜外,再就没有其它声音了。店堂这头恰好相反,不足十平米的店堂再也不见沈幽兰到处转动的身影;此时,无论小店的窗口外有多少大小顾客在拥挤叫嚷着要买这买那……沈幽兰都可以稳稳地依靠在窗口边——陈少彪也曾叫桂小宝端来木椅让她坐,她不坐,说坐着对顾客不礼貌——专门负责接收顾客交来买东西的钞票或是找回顾客多余的零钱,发货的事一律由陈少彪、郑海东、郭飞、汤世武和桂小宝他们几个“调皮生”去做。如是生意火旺起来,几个“调皮生”就在这十平米的小店堂内如车轮辗转碰碰撞撞忙得不於乐乎,按照沈师娘的吩咐,从商架上拿货物接钞票,货物递到顾客手,钞票交给沈师娘……看着看着,沈幽兰就暗自发笑,心想:“都说这些学生调皮,其实哪个不是神机机、精敏抖擞呀!”特别是当几个学生一起手捧货物,极其认真地伸出窗**给顾客的那一瞬间,沈幽兰不知怎么就倏尔想到她在孤坑那民办小学课本上看到的那一窝嗷嗷待哺的雏燕的画图,就觉得这几位学生极像那窝雏燕样稚嫩、可爱!
中午最繁忙的一阵过后,小店里又换成另外一幅情景。明光华、尚尤志几个住校生吃罢饭洗过碗,早已回到宿舍或是教室看书写作业去了,陈少彪、郑海东这几个“调皮生”有书看不进,作业题题难,索性不当有那么一回事,不到上课预备铃响,他们是决不回教室的。好歹与师娘熟悉了,更觉得师娘温柔善良、平易近人,不像一些老师那样歧视他们,挖苦他们。他们欢喜听师娘说话,尽管师娘说话是“格个”、“昧个”的,但话音总是那么柔软,富有磁性,让人听了舒服、温暖;何况在师娘这儿,没有作业、没有背书任务,没有上黑板“亮相”的窘境……没有,没有,在这儿一切不该有的都没有!在这里只有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开心……这里是开心的天堂!
这时候,陈少彪他们已不再是一群窸窣的小老鼠,也不是单一转动的“车轮”,更不是嗷嗷待哺的燕雏;转眼间,他们就成了一只只难训的山里猴!他们可以纵身跃到窗口沈师娘放帐本的那张桌上翘起二郎腿;可以脚跟踮一踮,坐上那盐池的水泥沿上;可以为争抢一把小竹椅,几个人在店堂里拉扯得嗷嗷怪叫……他们更多地是将那把印有“孤峰中学”字样的紫红木椅端端正正地放在店堂中央,强拉硬扯要将沈师娘按放在那把木椅上坐定,他们说他们要更好地孝敬孝敬他们的师娘。
“我还要做生意呢,小鬼头们!”这时候,被拉扯得踉踉跄跄的沈师娘就假装嗔怒着。
“阿庆嫂……哦哦哦,师娘,这些粗活儿哪能要你去做呢!”那个脸皮白净身材细长叫郭飞的学生学着《沙家滨》里的戏文说。
“师娘,您老辛苦了,应该休息休息!生意来了,就让他们去动手。你们别光是一张死嘴,只说不动!再不动,就当心我的拳头!” 满脸紫红青春豆坐在窗口那桌面上的陈少彪说着,就向郭飞他们挥了挥那只很有力量的拳头。
郭飞、桂小宝等就再次拉沈幽兰去坐店堂中央那把木椅。沈幽兰没动,只是冲陈少彪笑着说:“下来吧,坐那上面多不文雅。高中生,大小伙子哩,要讲文明!”
陈少彪听了,就跳下桌面,把桂小宝挤到一旁,自己坐上盐池。
这时候,坐盐池的,坐酱油缸沿的,坐散酒坛口的,坐小竹椅的……全把沈幽兰圈围在店堂中央,形成了一个真正的“众星捧月”。他们给她讲学生中间的故事,讲考试中的作弊,讲相互抄作业,讲打架斗殴,讲男女生暗递纸条……讲文科班的老师上课的各种神态:班主任借推眼镜作掩护观察课堂纪律,英语老师时不时以狂笑来活跃课堂气氛,历史老师欢喜找轶闻趣事来充实课文内容,政治老师讲到生动处免不了要瞟一下吕贞子,还有那个“高斯一撇”激动时的嘴角歪斜、唾星四溅……他们要把他们心中永远讲不完的故事,一天一个变化地讲给这位最容易接近、只有温柔而没有严厉的沈师娘听!
对沈幽兰来说,中学生讲的每一件事,她都是那么认真地听着。她不仅是觉得这些事儿新鲜、有趣,而且,凭她的心细、灵动,她要从这些新鲜有趣的小事中听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特别是有关文科班的事情,她更是要注意听,用心分析,她会把她分析的结果加上自己的想法,利用“枕头风”的机会吹给丈夫。尽管她是个最不喜欢多言多语、惹是生非的女性,但为着丈夫确实能将这个别人认为是“甩班”的文科班带好,带出成效,以便证明丈夫的才干价值,她愿意为他尽一份力量,尽量为他提供一些他所不能听到、得到的东西。
她没有当过老师,更不可能懂得什么是教育学心理学,但凭她的直觉,凭她人生的经历——尽管她人生的经历并不算太长——对常到她店堂里来为她帮忙、为她讲学校中轶闻趣事的几个“调皮生”,尤其是陈少彪、郑海东、郭飞、汤世武、桂小宝那几个曾削发上九华山当过和尚的学生,她还是心存提防的。毫不讳言,在这几个学生每天中午肆无忌惮地在她店堂里帮忙,抑或是为她讲故事的时候,她一面是同那几个学生在谈着笑着,但另一面也总是在用心观察、提防,因为店堂的商架上随处都是触手可及的可口的食品和学生可用的文具,还有那小木盒里每天卖货的大张大张的钞票!
据后来证实,在开始的一个多星期里,陈少彪等几个“调皮生”在沈幽兰的店堂里,纯是真诚地为她帮忙,聊些开心的话题,不仅是对店堂里的货物丝毫未曾动过,就是连想也未曾想过。只是逐渐地,可能是因为桂小宝第一次暗中从商架上摸走一袋金枣让他们分着吃出了甜头,也可能是陈少彪觉得手中把握食品就可以更好地在他的“哥儿们”中发号施令,致使以后在沈幽兰店中偷拿食品的行为一发而不可收,而早期那无意中形成的“众星捧月”就成了他们后来为更好地蒙住沈幽兰一双善良的眼睛而采用的一个最大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