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璐拨了他们提供的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极其温柔,仿佛是午夜电台DJ的声音,却比DJ多了一些卑微感。
“律师你好,我是代允未的母亲,我叫沈蝶子。”
“不好意思,能麻烦你们现在过来一趟吗?我知道......”
“还不晚,没关系的,我们还没睡呢,马上过来,是我们的错。”
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一个男孩先过来了,自称是代允未,说他母亲在楼下银行的自助取款机上取钱呢,马上就上来了。代允未长得高大白净,是标准的好学生长相,他告诉路璐和赵梁打架是他的错,他单元测验没考好,心情差,两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都因为一时冲动,就这么杠上了。
路璐问道:“你平常也打人吗?”
代允未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我不打人的,主要是赵梁侮辱我妈妈。”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路璐道:“哦,那倒是的,你妈妈......”
话音未落,眼前闪现出一个人影,代允未道:“路律师,这就是我妈妈。”
路璐完全无意识自己是如何和沈蝶子打招呼的,她只知道自己的眼睛根本无法从这个女人身上挪开。沈蝶子穿了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蓝花像是江南盛放的蓝雪花那样的蓝,也像是天空的蓝,秋天有早晚凉,裙子外面搭了件白色的针织镂空罩衣,穿了丝袜和黑色的绑带皮鞋,漂亮的装扮,但是是江南寻常女子的漂亮,并不惊艳的。
那是什么吸引着她,路璐想着,是沈蝶子的笑容吧,似曾相识,似是那么熟悉,似是在看自己,在这一刹那间,她对沈蝶子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是那种想去接近,同沈蝶子成为好朋友的冲动,仿佛正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千万朵鲜花盛开。
而沈蝶子是不知的,她礼貌地笑了一下后,脸上随即被乌云笼罩,问路璐道:“路律师,我要怎么做呢?”
路璐道:“你的想法是什么呢?”
“我想跟他们赔礼道歉,医药费我来出。”
“嗯,那我们先进去吧。” 路璐的计划是本来就没多大点事,加上沈蝶子态度好,应该很快能解决。
代允未要跟进来,沈蝶子对他道:“未未,你就在外面等妈妈,那边有椅子,你坐一会。”
代允未道:“妈,是我做错了事......”
但沈蝶子仍执意去关门,代允未听话,并未强求。律师事务所的会见室的隔音效果是相当好的,门外的代允未应是听不到他同学母亲对他母亲的咆哮。
“两千块钱?你打发要饭的啊!我们赵梁今天穿的衣服都不止两千块钱,都不能手洗的,都是送出去干洗,熨烫好了再送回来的,我明白,你们穷人是理解不了的,那你也不要拿两千块钱来寒碜我们呀!对了,还有律师费呢,律师费也得你出呀!”
沈蝶子的脸青一块紫一块的,在灯光下低着头,眼睑的浮肿和下方的黑眼圈一目了然。咦,她丈夫为什么没有来,路璐皱起眉头,当事人之间的战争看多了,孤身的女人是最容易受欺负的。
路璐本想说一句:“两千块钱已经不少了,孩子都没有受伤,这钱还是依情给的,依法都不用的”,可话到嘴边咽了下去,现在说这样的话等于火上浇油,再看看吧。
沈蝶子轻声道:“你们要多少?”
“两万!一个子不能少!”
赵梁生气地站起来:“妈!你干嘛呀!你真丢人!”
童言无忌,叫他母亲恼羞成怒:“你个兔崽子,我还不是为了你,被别人欺负了,连个屁也不敢放,跟你爸一样就是个软骨头!”
赵梁甩门冲了出去。他母亲气的咬牙切齿,虽然她穿着某奢侈品牌的经典套装裙,却瞧不出有贵妇的气质,她长相普通,保养得很不好,眼角皱纹密布,颈纹深烙,像是年轻时吃了许多的苦。
他父亲道:“你骂孩子干什么!孩子哪说错了!你也不差这点钱,陪都陪你来了,意思意思得了。”
他母亲更火了:“你倒会做老好人,我还不清楚你,见到这个女人眼睛就直了,你花心花的连老女人也不放过,连窝边草也想偷吃,赵磬,你饥渴到这份上了啊,饥不择食了啊!”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啊!”赵梁的父亲在家应是怕老婆的,明明为阻止另一半的嚣张,语气却很微弱。
“我胡说八道?你好意思说我胡说八道?你背地里贴钱贴物,你以为能瞒得过我!上回学校里给代允未发的奖学金,是不是你出的钱!还主动找到校长,非要设个奖学金项目,人家校长开始拒绝了,你求爷爷告奶奶的,非把这事办了才罢休。代允未进了校足球队,你就给足球队捐球服,捐足球,矿泉水更是常年供应,老赵,我在家怎么没发现你心这么细呢,你图什么呀,不就图这钱能进代允未的口袋么,不就图他妈知道你有钱么!你有种承认吗!你钱多到要给别人养儿子了你!”
赵梁的父亲站起来狠狠拍了下桌子,却没多做解释。
赵梁的母亲立即吼道:“你跟我凶什么凶,我哪句话说得不对了!哪句话是胡诌的了!”
“行了,路律师是代汝的未婚妻,别丢人现眼了!”
这句话终于把这个女人镇住了,她瞥了路璐一眼,不开心地坐着。
沈蝶子也起了身,表态道:“两万就两万吧,请给我点时间,我明天给,行吗?”
赵梁的母亲没想到沈蝶子能如此爽快吧,感觉上报复失败了似的,愤恨地道:“行,你哪天给都行,但你还要跟我们道歉!”
路璐打抱不平道:“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你们能收两万块钱。”
赵梁的父亲忙把妻子摁捺住,朝路璐使了个眼色,路璐即不说话了,哎,恐怕代汝也料不到世事纷杂,律师也有形同虚设的时候。
沈蝶子道:“对不起。”
赵梁的母亲回道:“说一个对不起就是道歉了吗,哪条法律规定了!”
“那你要?”
“你最起码给我鞠个躬吧!”
沈蝶子马上站到椅子外,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们家代允未错了,我替他给二位道歉。”
“我说鞠个躬你就真的只鞠一躬啊,你教子无方,现在打人,将来到社会上打人,是要吃牢饭的!”
“是,是,你教育的对,对不起。”沈蝶子又鞠了一躬。
赵梁的母亲还要说什么,赵梁的父亲跳脚道:“你有完没完了!你再闹!你再闹!家产归你,孩子我带走!儿子碰上你这么个母亲,也真是不幸!”
说完他也甩门出去了,气疯了。
赵梁的母亲见闹也闹不出个名堂,一个人在这孤独无助的,只好作罢了。她气的是总觉得他俩有点事,却抓不到丈夫“出轨”沈蝶子的把柄,说清白吧她感觉他俩没那么清白,说不清白吧,她又没证据。
而路璐也隐隐地嗅到了暧昧的气氛,成年人的交情,说不清楚,也不是一个律师能管的了的。只剩下她和沈蝶子时,路璐道:“遇上个胡搅蛮缠的同学家长,也真是头疼。”
沈蝶子笑道:“母亲对儿子的心我能理解的,要是未未被人打了,我也气的。”
她的嘴唇惨白,仍笑得出来,笑起来仍是很美,带着一种力量,仿佛是一个勇士,在面对惨淡的世界。
“还特地麻烦你们跑一趟,我什么忙都没帮上。”
“是我们麻烦律师你了,对了,律师费多少钱?”
“不用了。”
“啊,那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的。”
“太谢谢你了。”
“真不必谢,我什么都没做。”
沈蝶子又笑了一下,哀怨的,这位勇士吃尽了苦吧,一个什么都没做的人,已足够叫她感激了。路璐笑笑,在想跟她做朋友的念头的推动下,有许多的话想同她聊,比如你是做什么职业的,喜欢干什么,喜欢吃什么,但千言无语堵在喉咙口,只道出了一句:“我们加个微信吧。”
沈蝶子没正面答应,转换话题道:“路律师成家了吗?”
说完,她可能觉得问得太突兀了,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路律师成家了......”
可沈蝶子完全补充不下去,因为她想问路璐的,是怎么圆也圆不出一个合适的询问方式的。今天遇到的场景,不过是在成为单亲妈妈后,不,是在她整个人生中,根本算不上痛苦的经历之一,比这更凶险的,更艰难的,更彻骨的,她照样靠自己挺了过来,但她今天胆颤了,委屈了,畏惧了,因为身旁有路璐相衬,因为她深爱的男人正在无私地保护着这个女人。
而原本她可以是这个女人。
她想问路璐:“你和代汝过得好吗?他待你好吗?你爱他吗?你爱他哪点呢?”
她为什么要问明白这些来自我伤害呢,沈蝶子不知道,也许她是想从当事人嘴里亲口听到她深爱过的那个男人,还是曾经的那个男人,他待女人仍是温柔的,体贴的,带着微微的木讷的,把曾经对她的好,毫无保留地给了另一个女人。
如果真相如她所愿,她就死心了么。
路璐笑道:“不好意思,我还没成家呢。”
沈蝶子道:“那有男朋友了吗?”
“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