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谧,风起,酒意渐消。
慕北陵独自坐在湖心亭的围栏旁,倚栏静赏池水漾。
军令宣布完后,皇甫方士就返回后厅找籽儿和连破虏,武蛮他们也去忙军队改制事宜,两日的时间不长,但也不短,想让一支十二万之众的部队彻底融合,任重道远。
婢女端着醒酒茶俏立旁侧,这是皇甫方士特意吩咐煮来的,感受着夜风拂面而过,悄望身前年轻的主上,两个婢女脸颊上泛起红晕。
她们不是大家闺秀,或者说她们的身世都有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艰苦,机缘巧合成了将军府的婢女,勉强算得上高人一等。然而这个主子和以前的主子似乎很不一样。在以前的日子里,她们是也只是婢女,可以任人摆布,甚至哪位将军一高兴,晚上做些暖床陪卧之事也稀疏平常。
直到这个黑眸黑发青年到来,她们才感受到那种久违的人的尊严,青年能够对她们相敬如宾,粗活累活重来不舍得她们去干,有的时候她们甚至会想,自己到底是来做奴婢的,还是来做小姐的。
当然,她们同样清楚,这样的日子或许只是一时,青年离开的时候,兴许就是美好生活到头之时。
紫衣婢女递上醒酒汤,轻唤声“主子”。
慕北陵回转头,朝她露出笑容,接过药盅,小抿一口,辛辣酸涩。
尹磊曾说过,醒酒汤这东西就是天下最难喝的东西,药材里面加食材,姜汁里面放黄连,他宁愿醉上两天两夜,也不愿碰这东西一下。
慕北陵自然知道他是在说笑,不过话说回来这东西确实难以下咽。
将药盅轻轻放在石桌上,他重新转回头,欣赏月光下那粼粼池面。
过的好久,仿佛他自己也觉枯燥乏味,便下意识问身旁婢女:“府中可有谁会弹琴做歌?”
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很久以前令尹府中一幕,也是月光轻纱,也是波光粼粼的池面,有女和歌,琵琶悠扬,人生得意时。
然而问出这个问题时,可能也觉得这个问题可笑,若是连婢女都会和歌奏乐,何须再委身于此,天高海阔,比这里好的地方多得是,甚至那一日有幸被哪位世家公子看上,便能一飞冲天,从此锦衣玉食。就像当日在徐邺见到的杜莹,人美歌好,被戚乐看重,虽称不得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比寻常女子来的精彩。
“算了。”慕北陵自嘲一笑。
紫衣婢女小心翼翼的说道:“主子,咱府里前段时间新来了一位姐妹,人长得俊俏,歌也唱的好,一手琵琶更是弹得口人心扉,主子要是觉得无聊,奴婢把她叫来?”
慕北陵一愣,心道:“还真有。”想了想,点头说道:“你去看看,要是她还没歇息的话,就让她过来吧。”
婢女应声,正准备下去。慕北陵再添一句:“问问她愿不愿意,如果不愿意的话就算了。”
紫衣婢女轻应,逶迤走开。
慕北陵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不管那婢女愿不愿意来,他也只是想听听轻音悠乐,对,仅此而已。
没过一会,紫衣婢女去而复返,身旁还多了个俏生生的女子。烛光映照下,只见女子生的俏丽娇媚,柳叶眉,薄蝉鼻,唇红齿白,肌肤嫩而光洁,一双眼睛更是生的狐媚,有种慑人心弦的味道。唯独眼神中隐隐透出的黯淡之色,昭示她也是个失意之人。
紫衣婢女轻声言道:“主子,梦槐来了。”
慕北陵头也没回。
紫衣婢女朝那叫梦槐的女子投以眼色,瞧她那不停挑眉的模样,似是再说“一定要把握好机会啊。”
然而慕北陵和紫衣婢女都没发现,婢女梦槐初见慕北陵背影的一刻,眼神中竟是闪过一抹诧色,那只执琴的手掌也微不可查抖了抖。
紫衣婢女凑到梦槐耳边,悄声提醒道:“傻站着干嘛呢?主子等着呢。”
梦槐这才屈膝坐到石椅上,五指缓缓划过琴弦,闭眼聆听轻音乐声,按弦,微微调整琴弦后,一手执琴,右手五指便如跳跃精灵般灵动在五根琴弦之间。
一曲名为潇湘云水,飘逸泛音引人入胜,如碧波荡漾,烟雾缭绕之意境,时而浑厚层层递升,好似云水奔腾,时而上行又回折,仿佛云海中无力回波,琴音抑扬顿挫,银盘落珠。
梦槐弹至入境,合目细感,手上动作更快,琴音猛变,仿佛顷刻间有万剑从天而降,其势急,势威,势强,引人心血澎湃,无不为之动容。
慕北陵单手拖下巴,看眼前碧波淼淼,忽然兀自念道:“每欲望九荑,潇湘云所蔽,寓倦倦之意,水云为曲,悠扬自得,水光云影之兴,满头风雨,一蓑江表,扁舟五湖之志。”
他没有回头,却是以曲道尽曲中兴事。
梦槐紧闭美目忽然睁开,睫毛微闪,清嗓和歌,歌曰:“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蹄离绣幕,抱恨出东州。自谓愁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曲扬歌婉,清月池上,佳人独奏。
紫衣婢女听的入神,眉目含霞眼望丽人,执手胸前,胸口起伏不定,似是被那歌声所感,已入佳境。
曲罢,歌止。慕北陵依然没有回头,只是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直到最后一个琵琶音没入夜色,夜空重回静谧时,他才开口说道:“人生初闻惊天人,没想到北陵此生还能再听姑娘的天籁之音,此生无憾。”
梦槐甄首轻点,莞尔笑起,这一笑,烂若桃花。
紫衣婢女反神,听慕北陵那席话竟然认识梦槐。正待张口问出声,却听慕北陵又低低泣诉道:“姑娘下去吧,这将军府便像个小世界,总有一方幽院可供姑娘寥观人世,北陵是个俗人,沾不得姑娘一身空灵。”
梦槐眼中泛起浅浅惆怅。
慕北陵停顿片刻,唤那紫衣婢女,道:“听说府中有出清音阁?”
紫衣婢女忙恭谨回道:“回主子,就在后院。”
慕北陵点点头,道:“你安排梦槐姑娘去清音阁住下吧,从现在开始,她就不是府中的丫鬟了,你们就把她当成……当成,呵,随便吧,总之对姑娘一定要多加客气。”他想了好几个词也觉得不妥当,不知到底该把她当成什么。
紫衣婢女躬身应下,眼露羡慕。
梦槐却不为所动,低头沉默片刻,抬首再看那修长背影,低声说道:“奴婢不才,受不得主子这般赏赐,明日一早奴婢就收拾裹装,自寻去处。”
紫衣婢女闻言大急,跺了几下脚,娇斥道:“梦槐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梦槐不语。
慕北陵先是一愣,随即摇头笑道:“梦槐姑娘曲歌为天人,我这俗人自问不能得个中清怡,何况是其他世俗之人,姑娘无需多心,此番并非北陵施舍,同为天涯人,我只想给姑娘一处清净,免得俗尘扰了姑娘心境,若他日我能从这囹圄走出,只当寻姑娘,再听姑娘美曲。”
梦槐贝齿紧咬下唇,浑然不觉嘴唇已经咬出丝丝血迹,静了好久,她才款款起身,抱着白玉琵琶对那背影欠身拜下,转身朝府院深处走去:“这一世曲,再无流水知音,纵然只为你一人而弹,又如何。”
紫衣婢女见慕北陵不再说话,踟蹰分许,连忙追着梦槐而去。
碧波烟邈,慕北陵伏在木栏上,耳旁仿佛还回荡如泣如诉的琵琶轻音。
昔日令尹府月下纱帷,一池,一水,一女,一歌。
而今将军府月下湖心,一池,一水,一女,一歌。
惺惺相惜。
两日时间很快过去。
第三日晨。
任君飞马落定将军府前,翻身下马直奔镇西大殿。
慕北陵和皇甫方士刚刚用完早膳,正准备商议出兵事宜,见任君疾步跑来,心知有事。
任君抱拳拜道:“禀主上,先生,尚城传来消息,秦扬田锦飞率部绕过尚城守区,于昨夜杀出回马枪,和尚城防军在西门对峙。”
慕北陵豁然起身,步至南墙上那副巨型地图前,翘首细看。
尚城西门地势极缓,适合大军攻城攻坚,往扶苏方向十里便入群山地带,山势十分陡峭,只有一条官道能通往扶苏。
转身问道:“秦扬田锦飞带了多少人马?”
任君道:“大概十五万左右。”
慕北陵冷哼一声,道:“区区十五万人马,就像夺我扶苏,他武天秀莫不是太高估自己。”
皇甫方士也笑道:“既然武天秀想白白送人给我们,我们笑纳便是。”
二人相视一笑,慕北陵拍拳说道:“即刻通知四旗人马东门广场集合,点烽火,开点将台。”
任君豁然合手,重声回道:“末将遵命。”疾步返出。
待其离开,慕北陵问皇甫方士道:“先生以为此战如何打?”
皇甫方士遥望南墙地图,想也没想,说道:“秦扬田锦飞既然弃东门而攻西门,恰恰可使我军和尚城军队形成合围之势,以尚城的兵力坚守城池五日应该没问题,我们可命破军旗军星夜兼程,于明日五十左右赶到尚城,两面夹击,破之于西门外。”
慕北陵不假思索道:“好,就依先生之言,我与破军旗先行一步,先生领大军随后前来,让他秦扬田锦飞有来无回。”
匆匆整理行装,慕北陵叫来籽儿和连破虏,要他们暂时待在扶苏,把除了姑苏坤之外的姑苏六子留在他们身边,命令严密保护。然后又亲自去演武场告知青陌出兵消息,让她一定要照顾好籽儿和连破虏。
青陌自然应下,只临走前嘱咐他万事小心。
皇甫方士本有意想要带丫头和少年,不过后来想想行军事急,多有不便,所以就堕下这个念头,想着等以后稍微安定些,再把他们接来。
三人疾步走出府门,门外早有侍卫牵马等候,翻身上马,直奔东门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