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东门广场上立满束甲持兵的将士,黑压压的一片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万籁寂静,没有丝毫杂音,唯独风拂过带起的嗡耳呼啸回荡半空。
盛夏的天气往往伴着烈日灼烤,然而今天出奇见不到天上耒阳,头顶一大片黑云遮天蔽日,沉闷的雷声仿佛正在积攒最后那道咆哮,下起零星小雨。飞鸟去南,渠青鹰盘旋天顶,时而俯冲,抓起只鸟没入西边群山。
广场东面城墙下,戎铠加身的慕北陵缓步登上点将台,台前立九丈帅旗,挂黄髦红笙,台中置香案,案上摆红烛油灯,猪羊大头,外加两大坛子清酒。
点将台下,四军旗帜迎风招扬,武蛮,林钩,任君,尹磊,着六兽麒麟啸天铠,腰缠碧玉蟒带,脚踏登云履鞋,目不斜视,严阵以待。
慕北陵执起放在香案右下角的火折子,靠近唇边吹燃,火苗腾腾,点燃红烛油灯,后退一步,撩袍单膝跪地,双手抱拳,摇拜天地:“苍天在上,竖子慕北陵遥祭于地,西夜武氏逆人伦纲伦,宠佞臣,残百姓,竖子北陵得天感应,今聚十三万众,东去讨伐昏庸人君,拜天地求得上苍庇佑,保我大军得胜归来。”
合手于眉心,深跪,复而再拜。
天顶上,黑云中隆隆声更甚,忽闻震耳“咔擦”声,一道足有水桶般粗细的落雷闪电震响半空,携着无可匹敌的冲击力砸入群山之巅。
雨,逐渐变大。
慕北陵豁然起身,甩袍转身,步至台前,左手按刀柄,右手叉腰,扫视群将。淅沥沥的雨水打湿黑发,两条雨流顺着两颊滑下,任凭风起雨来,岿然不动。
气势攀升,严肃目色下一刻突然凝固,振臂呼道:“将士们,昏君当道,天人共戮,我们的两位大将军遭贱人残害,无辜身陷囹圄,你们说,救是不救?”
众将士齐喝:“救,救,救。”
声震于野。
慕北陵再宣:“朝纲沦陷,佞臣当道,百姓敢怒不敢言,你们都有兄弟姐妹,莫不是永远都要在这王道阴影下苟延残喘?你们说,这江山,破是破不得?”
众将士再喝:“破的,破的,破的。”
慕北陵三道:“我慕北陵,承天运起兵伐武,不为其他,只为一方安定天下,如今尚城缙候竖旗立兵,缙候之武,远超西夜大王,缙候之文,普天共知,我就问你们,敢不敢与我一道,助缙候殿下登顶西夜之巅。”
众将士又喝:“敢,敢,敢。”顿兵在地,“锵锵”声不绝于耳。
慕北陵扫过众人,点头朗道:“好,不亏为我扶苏热血男儿。”又道:“从即日起,但凡四旗将士,不论出生贵贱,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只要你们能沙场建功,统领,下将军,中将军,甚至上将军,也不是不可能。古语云,将者,战于野,出于士,然后统领一方,今天的你们,不久将来或许就是一军统帅,或许就是一方巨擘。”
台下众将士眼现火热,士气节节攀升。
慕北陵大手一挥,声音陡然提高八度:“破军旗,武蛮何在?”
武蛮前踏一步,铠甲发出连串金属碰撞声:“末将在。”
慕北陵道:“命你率破军旗全体将士即刻出发,星夜兼程赶往尚城西门,击破秦扬田锦飞所部。”
武蛮浅抿嘴唇,露出嗜血狞笑:“末将遵命。”
慕北陵侧脸再呼:“林钩,任君,尹磊何在?”
三人同时上前,抱拳齐道:“末将在。”
慕北陵道:“命你三人率三旗人马速往尚城驰援,务必于明日落日前到达尚城。”
三人喝:“末将遵命。”
然后祭酒,再拜天,厚重的东门城缓缓开启,大军开拔。
同一时刻,扶苏城大小巷道的行人纷纷驻足,翘首东看,眼神中竟是不约而同浮出期许之色。
城南一条小的不能再小的巷道内,这个地方人烟罕至,路面也罕见没用石板铺扣,一场雨后道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而在这条巷道的中间,那个破烂屋檐下,身着破烂道袍的老人顶着浑浊双目靠坐在地上,任由雨水沾湿裤子,沧桑的眼皮下面包含对世俗的冷漠。
老道人面前摆了个破烂瓷碗,碗中散落两枚沾满淤泥的铜钱,雨水积在碗底,勉强能看出其中一枚铜钱上有个道字,另一枚铜钱上有个宝字。
小巷的另一头,脚步声缓缓响起,听那声音就知道是来人踩在高低不平的水洼中,深一脚浅一脚。
循声望去,只见袈裟褴褛的秃头老和尚缓缓走来,走到屋檐下,也不做声,甚至没瞟那要饭老道人一眼,只将视线锁定在碗中铜钱上。
要饭老道人仿佛压根不知道身旁来人,眼神一如既往空洞无神。
雨越下越大,淅沥沥冲刷在小巷中,似要洗清这尘世喧嚣。
无言良久,秃头老和尚旁若无人的自顾自说道:“乾门道宝,三去其一,气数枯竭,这盘棋还没开始,已近尾关了啊。”
要饭老道人眼珠缓缓转动,没有去看秃头和尚,反而紧紧盯着从小巷另一头跑过来的娇小人影。
那是个女孩,约莫十三四岁,双手举着一件外衣顶在头上,从远处匆匆跑来。路过屋檐下时没做丝毫停顿,踏水跑过。
老道人浅叹口气,自嘲摇头一笑,伸手想去收起破碗。
没曾想他手指刚刚碰到碗口的瞬间,清脆的铜钱入碗声忽然传入耳中。是那女孩去而复返,施舍一枚。
老道人布满皱纹的脸上罕见露出抹笑容,朝那女孩点头施礼。女孩“咯咯”笑起,撒开腿跑开去。
秃头和尚眼见此幕,眼中却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半张着嘴,死盯碗中那静静躺着的第三枚铜钱。
片刻后,老道人伸出右手,掌心灰芒浮动,缓缓扫过碗口。
“叮”的一声,第三枚铜钱在积水中不停翻滚,撞在瓷片上,发出连串脆响。
灰芒渐消,那枚铜钱逐渐停止晃动,道字铜钱和宝字铜钱被老道人收入掌中,便在此时,那第三枚铜钱上的纹路陡然消退,一个像是被刚刻上去的浅浅“兵”字悠然浮现。
老道人眼前一亮,眼中浑浊瞬间消失,取而代之是蛰蛰精芒:“破局了,哈哈……”收好那枚铜币,起身朝巷子一头走去,从始至终没多说一句话。
秃头和尚看着那远去背影,抑制不住的惆怅之色,自顾自苦笑道:“天意如此,这一局,是你赢了啊。”
“大武村的,铜爷。”
……
尚城西门外,辽阔平原,攻城重械抛起一颗颗硕大巨石砸在城墙上,石屑飞溅。携着火舌的流失从城墙各处如雨落下,城门外尸骨堆积如山。
从昨天开始,秦扬也不记得是第几次发动攻势,总之在他印象中孱弱的尚城忽然变得固若金汤,城墙上的守军好像杀红了眼,宁愿战死也不愿自己的人登上城墙一步。
这早已不是他所熟知的尚城守军,照理说尚城地处西夜腹地,虽然坐拥大批官军,但多数只是充充样子,没什么战斗力,和他手下这支南征北战的队伍不可同日而语。然而就是这个根本入不了他法眼的军队,却足足阻挡他们一天一夜。
秦扬站在中军帐外,看着远处火光冲天的尚城西门,眉宇紧蹙。
田锦飞驱马过来,翻身下马时便破口骂道:“他妈那个巴子,武越给这些人打鸡血啦?一个个都跟他娘的不要命似得,老子损失的人都快超过五千了。”
秦扬蔑他一眼,心底暗骂声“废物”,问道:“现在战况如何?”
田锦飞接过士兵递来的水碗,大口喝下,抹把嘴,说道:“还能如何?僵持着呗,也不知武越哪来的那么多人,我看好些人穿的是老百姓的衣服,他该不会把尚城的百姓都发动了吧。”
秦扬紧抿双唇,不言,心道:“如果真是这样,武越对尚城的把控就真的超乎想象。”
秦扬伸手捅了田锦飞几下,又指着西城门,说道:“不管怎么样,今天必须把尚城拿下,否则等慕北陵他们过来,咱们就麻烦了。”
田锦飞问道:“派出去的探子有消息传回来?”
秦扬摇头道:“还没有。”
田锦飞方才松口气。
然而他们哪里知道,那些派出去的斥候早就被任君的人控制住。
杀声不断传来,田锦飞唾了口唾沫,焦急道:“你在这看着,老子亲自带人去攻。”说完直接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至午时,艳阳高照的天空忽然暗下,滚滚黑云从西边随风飘来,遮天蔽日,不一会便下起零星小雨。
秦扬正坐在中军中忧心战事,忽闻帐外杀声四起,大惊下弹地而起,从架子上取下佩剑疾步夺出帐门。
刚走到帐外,便见一士兵连滚带爬哭喊着跑来:“大将军,大将军快跑,扶苏的人杀过来啦。呃啊。”可怜那士兵没跑几步,便被一箭射中后心,倒在血泊中。
秦扬双眼陡然泛起血色,闪身至军帐拐角处,朝西面看去,只见黑压压的扶苏大军水银泻地般冲杀过来,见人便砍,留在营地护卫的人已然死伤大半。
“慕北陵!”秦扬气的咬碎钢牙,视线锁定在半里开外那一身戎铠的黑发男子身上。
与此同时,慕北陵也正好发现他,四目交汇下,朗声笑道:“秦将军,襄砚一别别来无恙啊。”
然后面色陡然转厉,并指指向秦扬,命道:“给我抓住秦扬,我要活的。”
一声令下,百余飞骑登时冲杀过来。
秦扬大惊,哪里还生的起半点反抗之心,眼下十几万大军都被田锦飞带到西门下,留守营地的不过千人,如此悬殊的实力无疑以卵击石。
眼见那百余飞骑即将冲到身前,秦扬怪叫一声丢下佩剑,夺命似得奔到匹战马边,翻身上马,欲要遁逃。
“那小子要跑,放箭。”
不知谁喊了一句,顿时百箭齐放,直射一人一马。
秦扬胯下的战马还没来得跑出两步,两只后腿就被流失击中,连人带马翻滚在地。
那百余扶苏飞骑极速跟上,举刀架在秦扬脖子上。